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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第46页

作者:亦舒

“有分别的,你的程度比他们差。”我毫无留情。

“看!这是我的意思,”他无可奈何的笑,“我喜欢你就是为这个,只有你敢这样。”

“好啦好啦,别吹牛啦,香港的建筑师成千成万的,你就特别吃香?”

“我是说实话。”他告诉我,“香港人最虚伪。”

我看他一眼,难怪他那么说。的确是,他年轻漂亮,大把前途,资历好,收入丰富,多多女人追求,并不稀奇,可是人家就算有两打公主跟在身后跑,也不会告诉别人,他实在太坦率,抑或我们太虚伪。

“明天学什么?我们会不会学﹃老庄﹄?”他问。

“没可能,明天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说。

“你打算在我们家终老吗?”他问:“还要教多久?”

“我不知道,我最近在找工作,白天太闲,晚上又比较忙,我觉得大宝小宝应当缩短补习时间,他们在学校功课已经够忙了。”

“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或者在暑假再找。”

“不行,简直是“一曝十寒”!”

“说对了,”我说:“那句成语用得好!”

“不行,你一定要继续来。”

“我明天去见工,美国图书馆请人。”我告诉他。

他很不高兴,坏脾气都在脸上,他情绪一低落,神情很忧郁,不如意的事仿佛很多。

其实一个男人只要有事业,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他还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我在见工后得到那一份工作,晚上去替他们补习有点力不从心,疲倦得可以。

我想辞职。

他听了之后,“你要离开我们?”

我解释,“没有那么严重,孩子们已看得懂儿童书本,而且我也做足九个月,几乎可以拿双薪。”

他脸色变动,终于说:“我留不住女人。”

我觉得他过份,我说:“我不是你的前妻,我只是你的补习老师——你像一个被纵坏的孩子,三个人当中,你的自我控制力还不如小宝。”

他忽然摔下杯子,“走走走!”他嚷,“别教训我!”

我叹口气,“我抱歉,但为了生活,我不能一生都教国文,我得为自己打算,我也舍不得大宝小宝,我会教到月底。”

以后那几天他都不来了。

小宝说:“以后我看不懂书,没有人问生字了。”她说:“我的猪仔银行里够钱我们去吃冰淇淋,我们几时去,蜜丝?”

我说:“说﹃扑满﹄,不是猪仔银行。”

大宝说:“你如果走了,爸爸生气的时候,谁骂他呢?”

我叹口气,“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心乱如麻﹄?”大宝问。

“是的。”

“你为什么要走?”小宝问。

“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怎么能跟着你们一辈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迟早各人要做各人的事去的。”

“你可以嫁给我们爸爸。”小宝说。

我连忙看看四周有没有人,我低声说:“谁要嫁你们爸爸?脾气那么坏!”

大宝说:“你可以改变他,不行吗?”

我说;“喂!你们写字好不好?快!”

两个孩子连忙低头做功课。

我呆呆的看着课本。

我会舍得他们吗?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没有妈妈,只有一个工作繁忙的爸爸,自外国搬回中国人的土地住,不习惯的事有多少!

不,我不舍得他们,但是再留下去我走不了,只怕那个时候人家要叫我走,一个人最主要是懂得什么时候出场,切莫等到人家讨厌。

我走了,总有人来继续我的工作,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一份很好的工作,原本可以增加一点收入,但因为我对老板的感情日渐起了变化,逼得要走。

我喜欢看着他努力写毛笔字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我喜欢他洁净的打扮,我喜欢他拿着公文包与时间搏斗的样子。

我喜欢忙的男人。

我喜欢尽责的男人。

他一人担起了父母的责任,毫无怨言。

我喜欢有才干的男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著名的大厦是他设计的。

我还怎么可以留下来?

我只得走了。

我为什么要走?

真的没有空吗?才不,有上述的难言之隐。

表姐问:“你为什么要走?真的没有空吗?”

我说:“他说每个女人都把他当“未来饭票”看待,真是气人,我不喜欢这种老板。”

“你是他们的老师,你怕什么?”表姐说。

我说:“但是渐渐我很喜欢他,你明白吗?喜欢他!”

“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表姐说。

“我何必死!最多另外找一份工作!我不是找到了吗?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家教嫁给主人的故事?”

“去死吧!”表姐说:“这么倔强!”

我没有去死。我正式辞了职。

大宝请我在厨房里吃果酱饼干。我大口大口的喝着牛女乃。

大宝问:“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又问:“当我长大,我可以约会你吗?”

“可以,你想约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我们可以去郊外,”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那么你可以说孙悟空的故事给我听。”

“一定。”我肯定地点点头。

“大宝,等一等!”他忽然走了出来,“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大宝说。

“快去做功课,快!”他把大宝赶走。

“别担心,”我站起来,“我这就走。”

“没有人叫你走。”他说:“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嚷:“你是我的学生!你少那么自大,以为每个女人都会看上你。”

“你别赌气,”他说:“我来向你求婚的——”

“什么?”

“求婚。”

“我们并不认识对方。”我说,但是心恐怕马上要跳出来?

“当然我认识你!”他斩钉截铁的说:“恐怕你不知道我吧?”

“我不知道你?才怪!”我用手撑起腰。

“OK!罢才你不是说我们互相还没了解吗?”他着着我。

“我不能够做你太太,你太漂亮,你太能干,你的条件太好了。”

“少讽剌我!”他说。

我说:“是实话。”我举起双手,“是真的。”

“别这样好不好?”他说:“我们三个都需要你。”

“说笑话,国文老师一毛钱三打。”

大宝回到厨房,他说:“但是蜜丝,你很特别。”

小宝在后面出现:“大宝,与你说过多次了,大人说话你别插嘴。”

“出去!”两个孩子又被轰出去。

“你可以以回家去考虑,”他说:“我不会逼你,但是我正式向你求婚。”

“谢谢,我会回去考虑。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他说,“当然要无条件的教我们国文,直到我们三个都能了解红楼梦为止。”

“OK,OK。”我投降。

表姐问:“你答应他吗?”

“不答应?我又没发痴,当然答应他,放着那么好的人不嫁,嫁谁去?”

妈妈说:“嫁了好,以免闲着慌,整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要命!”

大宝:“这婆婆的北京语又快又好,快教我们。”

小宝:“我要蜜丝妈妈教。”

他:“这是一个办法:把她娶回家来,她就不得不躭在我们家教一辈子了。”

无痕无恨

她还在床上。

我静静的看着她。

她的头发漆黑光亮地撒在枕头套上,她背着我。她的肩膀,圆润如玉,一只手搁在被外。手也是雪白的,留着长指甲,搽着一种令人不置信的玫瑰红,中指上一只纯银的戒子,手腕上套着一只银手镯,与戒子配对的。

她不化妆,连眉毛都不拔一条,但是手指甲上、水远搽着那种鲜红,她咬手指甲。红色提醒她:不能把手放进嘴里。这是她的理由。

她是真不化妆的一个女人,连头发都不熨。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她有一张雪白的脸,近乎苍白,眉毛相当浓,配在那张扁扁的脸上,仿佛是唯一特出的地方。她长得高而且瘦,穿著一件银狐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长裤,人家替我们介绍,她伸出手来与我握,我看到她手指甲上的鲜红,呆了一呆,那仿佛是她身上唯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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