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樣的瓜葛,似乎更應趁快離開故園,身份實在太尷尬了。
忽然听見有人叫她︰「銘心,銘心。」
她轉過頭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間,他的身體漸漸軟倒,像一只斷線木偶。
銘心大吃一驚醒來。
正在這個時候,元心推開門進房來,又笑又說︰「銘心,快到廚房來看元聲表演,精采極了。」
「馬上來。」
銘心洗一把臉便跟她下去。
元聲已經在廚房里,材料攤開一桌,魯媽當他助手。
一大鍋開水勃勃地滾,元聲說,「沒膽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龍蝦便丟進鍋里。
另一邊還有魚蝦蟹蛤蜊等海鮮正與一大盒飯同煮,香氣撲鼻。
銘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這是甚麼?」
「卓氏海鮮飯。」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夠。」
只見元聲把龍蝦撈出,用刀啪一聲切開兩段,丟進飯里,加上湯,蓋好鍋,送進烤箱,手腕純熟,大刀闊斧,十分瀟灑。
接著好幾年,銘心每逢吃海鮮,都會想起卓元聲。
那時,元聲洗乾淨雙手,笑說︰「該做喝的了。」
魯媽捧著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盤,只見卓元聲自冰箱取出各種水果,「元心,幫我榨汁,銘心,幫我切片。」
他把兩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盤里。
「當心醉倒。」
「今日不醉無歸。」
銘心笑不可仰,「這里就是你的家,你還想歸去甚麼地方?」
片刻酒與飯都做好,自有人來收拾廚房。
銘心鼓掌,「元聲,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元聲輕輕說︰「上尉,我還有許多秘密。」
「叫大哥來吃飯。」
「看護說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點點時間。」
元宗下來了,神情與以前一樣,溫文地說︰「我坐銘心身邊。」
元心忽然說︰「真奇怪,你倆身上現在流著同樣的血液。」
銘心抬起眼,恰巧踫到元宗的眼光,銘心微笑。
鎊人邊吃邊說著在外邊遭遇的趣事,銘心比平日健談,是那豪華的果子酒鼓勵了她。
正在最興高采烈的時候,管家忽然進來。
「元聲,你父親的電話。」
元聲已經馬上站起來,「我出去听。」
「不,他要跟大家起說話。」
避家把擴音機接上。
他們三兄妹立刻靜下來。
銘心還沒知道發生甚麼事,已經听到一把冷冷的聲音說︰「這麼高興,甚麼事?」
那把聲音來得十分突兀,聞聲不見人,好似天兵天將在說話似,銘心在錯愕中亦覺可笑。
那聲音生硬無情,像電腦機械人發出,銘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會有這樣戲劇化聲調。
他忽然發問︰「夏銘心可在?」
銘心剛想謙遜幾句,像不必再謝之類,可是那把聲音卻冷冷地問︰「你還沒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銘心張大了嘴,臉上像吃了一記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為甚麼還留著不走?」
元宗站起來申辯︰「父親--」
「等我把話說完,」聲音有無限權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園,你所付出,我自會補償你。」
卓元聲這時忿慨的說︰「太過份了。」
那聲音更加冷酷,「但凡認為我做得不對的人,可以即時離開故園,永遠不要回頭。」
元聲忍無可忍,站起來說︰「大哥,元心,再見。」
那聲音不但不緊張,且諷刺地說,「少爺此刻生氣了,要離家出走,不過不要緊,稍後開飯時間一到,他又會回來。」
元聲一聲不響離去。
銘心忽然開口了,「以前,我絕不明白為何有人憎恨父母,現在,我知道了。」
「甚麼?」
「他們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來教訓,你的酬勞已經準備妥當,管家會交給你。」
夏銘心答︰「我的血液無價。」
「你要多少?大可把數目說清楚。」
夏銘心很鎮靜地說︰「即使病人一無所有,我也會為他服務,你只需付我這個月的酬勞。」
銘心不知他還有甚麼話要說,她已經走出飯廳。
「夏銘心--」
銘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听你教訓,我不認為從你這樣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學到甚麼。」
她進房去,反鎖了門,收拾行李。
元心在門外像個孩子般懇求︰「你不必理他說甚麼,你盡避住在這里。」
銘心不出聲。
元心退下了,又輪到元宗來敲門。
「銘心,他是怕我們漸漸听你的話,老人至怕權力轉移。」
銘心在房內溫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為她已平靜下來,輕輕離去。
深夜,銘心提著小小行李袋下樓。
她以為沒有人發覺她,直至開了門,經過園子,看到魯媽站在前面送別。
銘心趨向前,握住她的手。
魯媽輕輕說︰「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這樣靜靜離去,他之後沒有再回來。」
銘心惻然,轉頭往寧靜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兩個小時才天亮,公路車開出來,她上了車,那日大霧,她記得很清楚,
就那樣,她負氣離開了那幢鴿灰色的大樓。
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她能干,夏銘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頓下來。
生活十分樸素,也相當充實。
可是,她沒有忘記故園,那不是容易忘懷的個地方。
銘心在小鎮教小學,一班廿二人,學生天真可愛活潑,給她精神上不少鼓勵。
可是,午夜夢迥,沒有一天不檢討自己︰那日離開故園,是否太氣憤,太倉猝,為甚麼不等人家起來,好好說再見?
也許,卓元宗有話要說,小小元心可以比較從容地道別。
一年之後,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正確︰元宗是個病人,在家沒有力量,何必叫他難堪,元聲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還那麼小,他們自顧不暇,統統在嚴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幫她甚麼。」
悄悄一走了之,免卻許多人麻煩,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們一直沒有再同她聯絡。
夏銘心讀報上分類小便告的習慣並沒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尋人欄讀到︰尋找夏銘心,曾任故園家庭老師,見報速與元宗元聲元心聯絡,電話--」
但是五年來,這則廣告並未出現。
忘記她了。
唯一對她有印象的人,也許只會是魯媽吧。
銘心試圖約會,對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們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動,或是嗟嘆。
他們也講笑話,銘心要隔幾分鐘,才忽然覺得禮貌上需呵呵笑幾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過一頓打還要累,漸漸減少約會。
這時,不用任何人告訴她,銘心也知道,她患失戀癥候。
因為一開頭沒發覺,沒好好處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別長,像一場最凶劣的過濾性病毒戲,全靠肉身搏斗,藥石無靈。
要待第四年開頭,夏銘心才能自嘲地問自己︰失戀?誰同你戀愛過。
心情並無平復,只是掩飾得較為妥善。
她在報上讀到東南亞經濟如骨牌般崩潰的消息。
一項頭條跳進她眼簾︰卓世光八百萬擔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園的主人,元宗元聲他們的父親。
銘心連忙攤平報紙,金楮火眼般讀起詳情來。
「環亞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訊,卓氏暫時毋需答辯,法官將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審,將傳召八十名證人出庭作供,包括來自英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證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項,涉及金額近三億。」
銘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乾。
這便是有無上權威的卓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