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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 第13頁

作者︰亦舒

「不。」

「為甚麼?」

「世家規矩太多,無自由。」

說出來就後悔,可幸元心並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只需舒適,毋需豪華,花太多時間賺錢,哪里還有余暇享受生活。」

「銘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甚麼。」

「是嗎,」銘心失笑,「知道有甚麼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說話真有意思。」

「下課了,元心。」

「銘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興趣。」

「你到甚麼地方去?」

銘心微笑。

她與老人健康院有約。

一班年輕人準時抵達義務為老人院的地板打臘。

夏銘心在煩惱的時候最熱衷做這種純體力勞動,腦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暫且不去思想任何問題。

清潔工具也由商號捐助,義工辛勤操作,進度迅速,三小時後換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銘心除下工作服離去。

回到故園,看到卓元聲的跑車已經回來。

她走進屋內,元聲迎出,像在等她。

她問元聲︰「比我還早回?」

「大哥有點不舒服。」

卓元宗總叫人擔心,銘心想上去看他。

元聲卻問︰「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當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嗎,讓我洗把臉。」

「不,銘心,現在我就有話說。」

他臉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語。

他倆緩步到荷花池。

銘心贊不絕口︰「誰的設計,小小一角,與塵世隔絕。」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聲忽然說︰「銘心,我想離開這個家。」

「銘心不出聲。」

「你可听見?」

「知道了。」

「請給我忠告。」

「這種事不宜太沖動。」

「我厭倦這個家。」

「這樣說多不公平,家給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沒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價,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時烈日當空,曬得唇焦舌燥,幾乎皮開肉爛,無滴水可飲,還有,大雷雨之際,又無片瓦遮頭,你應付得了?」

「試一試。」

夏銘心嘆口氣,「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掙扎,你也願意?」

「銘心,你太夸張。」

「真實生活中斗爭,我還沒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勵。」

銘心怔住。

「與我一起走。」

「元聲,你誤會了,我原不屬於故園,走不是我的問題。」

「做我的伴侶,我們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銘心睜大雙眼,「為甚麼?」

「別問太多,銘心,只需與我走出去。」

「汽油用擊怎麼辦?」

「走路。」

「腿酸了怎麼辦?」

「銘心你太掃興。」

銘心溫和地說︰「事先總得把生活問題都考慮清楚呀。」

夏銘心夏銘心,我原以為你是一個沒有缺點的完人,現在我終於找到了你的弱點,你難道沒有听人家說過︰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應付的是愛情,否則,你就不懂得甚麼是愛情。」

夏銘心到底還年輕,竟與卓元聲爭拗起來︰「愛情不過是生活部份,戀人仍然得活下去。」

「有手有腳,怕甚麼吃苦。」

「你同我說吃苦?」夏銘心氣結,「你懂甚麼,你一生一切都是現成的。」

「夏銘心你這個俗人,我看錯了你。」

銘心忽然心平氣和,她吸進一口氣,「是,你對我估計過高,我根本不愛你。」

卓元聲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會有不愛他的異性。

他張大了嘴巴,頹然垂頭。

這時,天忽然下起雨來,淅淅悉悉,落在樹頂,他們沒濕身。

本來憩息的淡藍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擾,剎時自荷花葉子上飛起來,像一只只小精靈似。

「夏銘心,你是那樣直接殘酷。」

銘心微笑。

因為她不愛他。

她吁出口氣,所以她毫無顧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錯與對,黑與白,一目了然,她不愛他,她甚麼都不欠他。

銘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聲受到傷害,「在你眼中,我與元華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樣。」

「好好做卓元聲,將來承繼龐大遺產。」

卓元聲不語。

雨漸漸大了,銘心肩膀上一滴滴濕黑斑,瞬息間頭發也濕了。

元聲站起來離去。

銘心一個人坐在石凳上發豈。

誰敢帶著卓家任何一個人走出故園,屆時,不但要承擔一切,還得處處顧全他們脆弱的自尊心。

銘心吁出一口氣,他們根本不知這故園圍牆以外是個怎麼樣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還不進去。」

一抬頭,看見魯媽。

她不知在這里多久了,不知听到了甚麼。

銘心無奈地攤攤手。

魯媽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夏小姐做得很對。」

銘心側耳細听。

「他們認為窮是住四間房間只雇兩個工人。」

銘心不覺嗤一聲笑出來。

「很難同他們爭拗,想法完全不一樣,夏小姐小必覺得可惜。」

雨更大了。

銘心只得返回屋內。

不知怎地,已近黃昏,屋內卻無人開燈;梯間、大堂,都顯得更大更深。

銘心想,將來若發財,屋子只要夠住便可以,再也不設多余空洞的面積。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開亮了所有的燈,雨竟下得那麼大了,窗外一片霧,視程只得三兩公尺。

她抱著雙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總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議與她一起離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絕。

她輕輕走去敲卓元聲房門。

元心經過,「你找二哥?他在車房。」

元心穿著玫瑰紫大蓬裙預備出去,暗地里頭頂上鑽冠閃爍。

銘心由衷贊美︰「你看上去像小鮑主。」

「謝謝你。」元心焉然笑著離去。

銘心找到車房。

音樂震天價響,卓元聲在洗抹跑車。

銘心繞著手站一旁看他,他沒有發覺。

英俊的他光著上身努力做體力勞動,全神貫注,心無旁騖,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的。

銘心目光漸漸變得欣賞。

那樣有男子氣概的身段卻未能給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個人的外表並不重要。

夏銘心如一件藝術品般欣賞卓元聲,沒有其他意思。

終於,他看到了她,他關掉震耳欲聾的音樂,車房靜了下來。

元聲笑問︰「來向我道歉?」

銘心立刻放心,他心中並無介蒂,真正難能可貴,這正是卓元聲最大的優點。

「是,」她忙不迭說︰「我衷心致歉。」

他披上汗衫,「你又搗碎了一顆心。」

銘心側著頭笑,她當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於認罪,「是。」

卓元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

「卓元聲,讓我們做朋友。」

他的鼻尖貼到她的鼻子上,「不。」

他堅決地答︰「永不。」

但是銘心已經滿足,她轉頭離開車房。

那天晚上,她又听到小提琴樂聲。

一整天沒見到卓元宗了,她真想與他聊幾句。

「今天到甚麼地方去了,可以告訴我嗎。」

「元聲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後可能後悔沒跟他走,屆時,或許甚麼都有了,就是沒有愛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惱得吐血。」

「你怎麼看這件事?」

夏銘心入睡。

床單每天換,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夢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下一站,不知該搬到甚麼地方去,珍奧斯汀小說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東家的指引下嫁到頭好人家,從此退休,夏銘心越讀這種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還走不出這個框框,實在太可憐了。

清晨起來,赤足踫到地板,發覺剛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銘心連忙閃避,罪過罪過。

筆園像一座布景,他們四兄弟姐妹照著劇本演出,劇情發展由嚴父控制,劇中人沒有自己的命運,全部馴服自己的命運,全部馴服听命於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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