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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第19頁

作者︰亦舒

喚起太多童年回憶,也平樂得大笑。

金剛的頭搭在他的膝蓋上,他撫模地頭頂。

散場了,他們沒有即時離去,緩步到公園小食部,也平買了三客冰淇淋,兩人一犬吃起來。

真言還有猶疑,「金剛也有?」

「都十八歲了,還有什麼不能吃的?」

「說得好。」

他倆在紀念花園逗留很久,黃昏,也平才把真言與金剛送回家。

事後,也平坦白地與柱石說︰「我並不覺得她有缺憾。」

「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沒有凝視她的面孔。」

「怕什麼?」

「我不是粗魯的人。」

「你盯著她看她也不會知道。」

「柱石,你怎麼會這樣說,禮儀是用來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無人,人家是否知道,我們都不應失禮。」

柱石笑著認錯,「是是,李君子,你說的是。」

也平說︰「我們共同興趣甚多︰獨居、愛靜……」

「她可有工作?」

「她是兒童特殊教育學校導師。」

「噫,」柱石意外,「那是極之艱巨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機會介紹我認識周真言。」

「你答應少說話我才考慮。」

「已經想保護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著一次見面,也平漸漸提起勇氣,偷偷看到真言雙眼里去。

真言的眸子晶瑩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這樣大的損失,不知如何彌補。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頭問︰「我臉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聲音已經有點哽咽。

情緒平靜下來,他們的話題漸漸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說︰「湖邊,樹林中,一間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間那樣的圓木屋。」

也平講下去︰「融融爐火,丟兩塊香柏木進去,好香徹全屋。」

他們愉快地笑起來。

也平心底有一股異常滿足的感覺,前所未有,帶一絲感慨,又含半點苦澀。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別妄下結論。」

「人是萬物之靈,總有預感。」

「照顧一個那樣的伴侶,可是終身負累。」

也平不出聲。

「這件事可沖動不得,你得考慮周詳。」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顧存對方弱小心靈。」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訪遠親賈醫生。

賈醫生是眼科專家。

也平開門見山︰「我的一個朋友,視力有問題。」

賈醫生笑,「請他來給我看一看。」

也平嘆口氣。

賈醫生納罕,「有問題嗎?」

也平說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總有點異樣,外表也看得出來……」

賈醫生接上去︰「有許多原因導致失明,倘若是腦神經中斷影響視力,眼球水晶體角膜完全無損,外表並無異樣,當然,神情有別。」

也平頷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傷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觀。」

也平低下頭。

「我願意為你的朋友診治。」

「謝謝你。」

「還有所謂暫時或間歇性失明……眼楮是身體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頭來,「我們的身體真是奇跡中奇跡。」

「所以老生常談,要注意健康。」

也平稱是。

他終于問︰「有無完全看不出來的失明人?」

賈醫生微笑,「蛛絲馬跡,不會完全看不出,也許,你沒有留心。」

包可能是他內心逃避這個事實。

「可是,小說與電影里──」

賈醫生笑了。

也平頹然,「對,那只是小說與電影。」

「小說與電影有時也頗為寫實。」

也平告辭,賈醫生送他到門口。

他約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說︰「張思憫思穎姐妹在那邊。」

話還沒說完,兩姐妹已經婀娜地走過來。

她倆打扮得花姿招展,時髦一如天橋上模特兒,閃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慣的人吃一驚。

也平就嚇一跳,怎麼,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雞窩頭了,真吃不消,還有,那種厚厚的墊底鞋與低腰喇叭褲,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兩姐妹有一個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築商父親,據說,家中跑車多得可與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們嘰嘰喳喳,蒼白無聊,忽然想起其言。

沒有重要的話,真言不開口,沉默地嫻淑地凝視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賞這一點。

這時,張氏姐妹正在詳述她們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過程。

「──一針打下去,半邊腮就腫起來,原來是敏感,臉一腫,皺紋自然消失……」

柱石听得哈哈大笑。

也平輕輕說︰「對不起,我去撥一個電話。」

兩姐妹一怔,從來沒有人打斷她們話題,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經走開。

他撥電話給真言。

她在家,听到也平的聲音很高興。

「在什麼地方?」

「國際會龍舟酒吧。」

「可以參加你們嗎?」

「有點喧嘩,我來看你如何?」

「我沒有節目。」

「我不需要熱鬧。」

「那麼歡迎你。」

「可要帶些什麼?」

「請帶幾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餅外套就走。

張氏姐妹怒目相視。

也平那里去理會這種庸脂俗粉,自顧自買了蛋糕去探訪他的意中人。

門鈐一響,就听見金剛吠兩聲。

據說訓練得好的尋回犬還會替聾人接電話,為行動不便的老人開關燈掣。

真言來開門。

她笑看說︰「我已經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見過你喝茶。」

見過?也許,是她聞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氣吧。

茶幾上堆著一大疊書,也平過去看,「咦,讀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們家一直訂閱,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點點頭,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暢。

金剛輕輕走到他身邊。

真言說︰「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擔心。」

「看過醫生沒有?」

其言無奈,「醫生說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徑。」

金剛打了幾個轉走開。

真言又說︰「昨夜地繞著這些書不走,可能是嗅到舊主人的氣息。」

也平奇問︰「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懷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蘭花給我,請過來欣賞。」

也平對于植物不甚了解,可是一進書房,已經聞到清幽香氣,只見大書桌案上放著一盤蘭花,花蕾累累墜下,美不勝收。

「啊,真漂亮。」

「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許多外國來的花種,幾時我同你去參觀。」

也平沒想到她有那麼多活動,興趣又那樣廣泛,很替她高興。

他倆在書房坐下二邊听五六十年代的國語流行曲,一邊談兒時趣事。

也平只覺時間過得太快。

他為自己添了好幾次茶。

願天天可以與這個可人兒閑話家常,堪稱賞心樂事。

也平正想把話題轉到她眼楮上去。

就在這時,真言忽然站起來。

她失聲問︰「金剛呢?」

「你坐著,」也平說︰「我去找它。」

周宅只有三間房間,都找遍了,不見它。

真言說︰「會不會在露台?」

兩人一起跑到露台,果然,看見金剛蜷縮在一角,也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用力將它抱到室內。

他相當鎮定,「我立刻送它到獸醫處。」

「我先打電話叫醫生準備。」

金剛已沒有動靜。

這只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盡頭。

兩人到了獸醫處放下金剛。

中年的甄醫生與真豈很熟,坦白地訊︰「它熬到這個歲數其不容易。」

真言淚盈于睫。

甄醫生說︰「已盡人事,你們回去吧。」

「不,我想多留一會兒。」

也平說︰「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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