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太多童年回忆,也平乐得大笑。
金刚的头搭在他的膝盖上,他抚模地头顶。
散场了,他们没有即时离去,缓步到公园小食部,也平买了三客冰淇淋,两人一犬吃起来。
真言还有犹疑,“金刚也有?”
“都十八岁了,还有什么不能吃的?”
“说得好。”
他俩在纪念花园逗留很久,黄昏,也平才把真言与金刚送回家。
事后,也平坦白地与柱石说:“我并不觉得她有缺憾。”
“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没有凝视她的面孔。”
“怕什么?”
“我不是粗鲁的人。”
“你盯着她看她也不会知道。”
“柱石,你怎么会这样说,礼仪是用来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无人,人家是否知道,我们都不应失礼。”
柱石笑着认错,“是是,李君子,你说的是。”
也平说:“我们共同兴趣甚多:独居、爱静……”
“她可有工作?”
“她是儿童特殊教育学校导师。”
“噫,”柱石意外,“那是极之艰巨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机会介绍我认识周真言。”
“你答应少说话我才考虑。”
“已经想保护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着一次见面,也平渐渐提起勇气,偷偷看到真言双眼里去。
真言的眸子晶莹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这样大的损失,不知如何弥补。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头问:“我脸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
情绪平静下来,他们的话题渐渐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说:“湖边,树林中,一间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间那样的圆木屋。”
也平讲下去:“融融炉火,丢两块香柏木进去,好香彻全屋。”
他们愉快地笑起来。
也平心底有一股异常满足的感觉,前所未有,带一丝感慨,又含半点苦涩。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别妄下结论。”
“人是万物之灵,总有预感。”
“照顾一个那样的伴侣,可是终身负累。”
也平不出声。
“这件事可冲动不得,你得考虑周详。”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顾存对方弱小心灵。”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访远亲贾医生。
贾医生是眼科专家。
也平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视力有问题。”
贾医生笑,“请他来给我看一看。”
也平叹口气。
贾医生纳罕,“有问题吗?”
也平说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总有点异样,外表也看得出来……”
贾医生接上去:“有许多原因导致失明,倘若是脑神经中断影响视力,眼球水晶体角膜完全无损,外表并无异样,当然,神情有别。”
也平颔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伤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观。”
也平低下头。
“我愿意为你的朋友诊治。”
“谢谢你。”
“还有所谓暂时或间歇性失明……眼睛是身体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头来,“我们的身体真是奇迹中奇迹。”
“所以老生常谈,要注意健康。”
也平称是。
他终于问:“有无完全看不出来的失明人?”
贾医生微笑,“蛛丝马迹,不会完全看不出,也许,你没有留心。”
包可能是他内心逃避这个事实。
“可是,小说与电影里──”
贾医生笑了。
也平颓然,“对,那只是小说与电影。”
“小说与电影有时也颇为写实。”
也平告辞,贾医生送他到门口。
他约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说:“张思悯思颖姐妹在那边。”
话还没说完,两姐妹已经婀娜地走过来。
她俩打扮得花姿招展,时髦一如天桥上模特儿,闪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惯的人吃一惊。
也平就吓一跳,怎么,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鸡窝头了,真吃不消,还有,那种厚厚的垫底鞋与低腰喇叭裤,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两姐妹有一个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筑商父亲,据说,家中跑车多得可与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们叽叽喳喳,苍白无聊,忽然想起其言。
没有重要的话,真言不开口,沉默地娴淑地凝视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赏这一点。
这时,张氏姐妹正在详述她们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过程。
“──一针打下去,半边腮就肿起来,原来是敏感,脸一肿,皱纹自然消失……”
柱石听得哈哈大笑。
也平轻轻说:“对不起,我去拨一个电话。”
两姐妹一怔,从来没有人打断她们话题,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经走开。
他拨电话给真言。
她在家,听到也平的声音很高兴。
“在什么地方?”
“国际会龙舟酒吧。”
“可以参加你们吗?”
“有点喧哗,我来看你如何?”
“我没有节目。”
“我不需要热闹。”
“那么欢迎你。”
“可要带些什么?”
“请带几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饼外套就走。
张氏姐妹怒目相视。
也平那里去理会这种庸脂俗粉,自顾自买了蛋糕去探访他的意中人。
门钤一响,就听见金刚吠两声。
据说训练得好的寻回犬还会替聋人接电话,为行动不便的老人开关灯掣。
真言来开门。
她笑看说:“我已经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见过你喝茶。”
见过?也许,是她闻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气吧。
茶几上堆着一大叠书,也平过去看,“咦,读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们家一直订阅,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点点头,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畅。
金刚轻轻走到他身边。
真言说:“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担心。”
“看过医生没有?”
其言无奈,“医生说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径。”
金刚打了几个转走开。
真言又说:“昨夜地绕着这些书不走,可能是嗅到旧主人的气息。”
也平奇问:“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怀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兰花给我,请过来欣赏。”
也平对于植物不甚了解,可是一进书房,已经闻到清幽香气,只见大书桌案上放着一盘兰花,花蕾累累坠下,美不胜收。
“啊,真漂亮。”
“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许多外国来的花种,几时我同你去参观。”
也平没想到她有那么多活动,兴趣又那样广泛,很替她高兴。
他俩在书房坐下二边听五六十年代的国语流行曲,一边谈儿时趣事。
也平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他为自己添了好几次茶。
愿天天可以与这个可人儿闲话家常,堪称赏心乐事。
也平正想把话题转到她眼睛上去。
就在这时,真言忽然站起来。
她失声问:“金刚呢?”
“你坐着,”也平说:“我去找它。”
周宅只有三间房间,都找遍了,不见它。
真言说:“会不会在露台?”
两人一起跑到露台,果然,看见金刚蜷缩在一角,也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用力将它抱到室内。
他相当镇定,“我立刻送它到兽医处。”
“我先打电话叫医生准备。”
金刚已没有动静。
这只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尽头。
两人到了兽医处放下金刚。
中年的甄医生与真岂很熟,坦白地讯:“它熬到这个岁数其不容易。”
真言泪盈于睫。
甄医生说:“已尽人事,你们回去吧。”
“不,我想多留一会儿。”
也平说:“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