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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第16頁

作者︰亦舒

「小波,振作起來。」

「我的雙手顫抖,握不住筆。」

「讀者仍然愛你。」

「我永遠欠他們一筆債。」

「寫‘蝶戀花’續集好不好?」

蝶戀花是楊小波成名作,深受歡迎。

「我不想重復自己。」

「得了,大作家,我遲些上來與你面談。」

放下電話,小波的太陽穴仍然彈跳地痛,她走到書桌前,握住筆,寫下「很久很久之前」,這是許多故事開頭的第一句。

可是字體似蚯蚓。

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寫稿也一樣,非得天天寫不可,那樣,文思反而暢順無阻。

小波一時傷感,落下淚來,丟下筆,掩住面孔。

偏偏這時有人按鈐。

沒想到余編這麼快就來到門口。

小波拉開門。

不,不是編輯。

門外站著一個標致的年輕女子,白襯衫牛仔褲,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搖搖頭,嘴里發出嘖嘖嘖之聲。

小波漲紅了臉,「你找誰?」

女郎自顧自走進來,嘆口氣,「連我都不記得了。」

小波納罕,「你到底是誰?」

女郎答︰「太叫人傷心了。」

「對不起,我記性不大好。」

女郎看著她,臉上露出惋惜、難過、關懷的神情來。

小波感動,這是誰?雪中送炭。

這才看見她手中挽著兩大籃雜物。

「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頹廢下去。」

「我──」小波愧不敢言。

「小波,听我說不錯,我已約好兩個鐘點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間蘇醒一下。」

小波不語。

女郎把她拉到鏡子前,「看看你尊容。」

哎唷,臉容憔悴,發如飛蓬,這還是年輕女作家楊小波嗎?

「一次失戀,就搞成這樣,醫者不能自醫,難為你在書中還口口聲聲叫現代女性精神獨立,經濟獨立。」

她也是楊小波的讀者?

她把小波推進浴室。

小波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願做雜務,早就應該搬到酒店去。

她浸到浴白里泡熱水澡。

本來就沒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覺昏昏欲睡。

飄飄欲仙的感覺非常享受。

直至一把溫柔的聲音叫她︰「小波,吃點東西。」

小波睜開雙目。

她問到香味,「吃什麼?」

「菠菜雞湯,蒸龍蜊魚,如何?」

「我馬上起來。」

披上浴袍,走到客廳,楊小波完全愣住。

窗簾已經打開,陽光直照到廳堂,短短時間內,一切收拾干掙。

「嘩,」小波叫出來,「神乎其技,這麼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幫手。」

「感恩不盡。」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門口,「我明天再來。」

「喂你叫什麼名字?」

女郎失望搖頭,「連我都不記得,唉。」

的確十分面熟,一定見過,可是,又說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誰?

若果楊小波是個潦倒書生、還可以說有紅顏知己路見不平,前來相助,現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為什麼有人這樣好心?

坐在整潔的客廳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親比她能干,獨立掙得這一份資產,福蔭下一代。

不能叫母親失望。

有人敲門,小波知道這才是余編。

她進來一看,嚇一跳。

「咦,我沒有走錯吧,你幾時開始改過自新?」

小波揚揚手,「我雇了一個鐘點女工。」

余編把副刊樣版攤開來,「你的地盤在這里及這里。」

「像煞群雄割據。」

「誰說不是,像社會的縮影。」

小波笑笑,「那麼,你就是副刊首長了。」

「下星期交稿,預發四天稿,記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應。」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無百日紅,像藝員歌星一樣,趁紅的時候,多做一點,勿自以為是藝術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語。

「多少大作家紅過那麼三兩載現在連一個地盤也無,為生活只得換一個名字出書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楊小波,我向上司保證你不會月兌稿,你會寫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樂。」

「你可別躺下,記住,立刻交稿。」

「寫什麼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數。」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羨慕她,朝氣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績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檳瓶子上,想打開來喝。

她遲疑了。

一天只得三兩個清醒的鐘頭實在不是好現象,先寫幾段稿,然後才喝未遲。

小波的手是顫抖的。

專欄叫什麼名字?她托著頭苦苦找靈感。

早些時候,喝完酒,吹了風,全身發風疹,既癢又痛,大腫疊小腫二團一塊,鬧得她幾夜不得好睡,看過醫生,知這叫玫瑰疹。

小波寫下玫瑰疹三字作專欄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鑽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終于開了酒瓶,自斟自飲起來。

第二天清早起來,發覺只寫得半頁紙,且文理不通。

小波嘆息。

她肯定已經失去寫作能力。

小波落下淚來。

倘若羅深海還在她的身邊,情況也許不一樣。

可是听說羅深海下個月都要結婚了。

小波掙扎著起來,連鏡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寫字抬上去。

心緒仍然亂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聲。

門鈐輕輕響。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淚,走去開門。

門外是昨天來過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麗可人。

一見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讀者不得淌眼抹淚嗎?」

「你是我讀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麼樣,開始寫作沒有?」

小波頹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憂慮勞苦。」

「真沒出息。」

「我非常軟弱。」

「把這種感覺寫出來呀。」

「有人要看?」小波並無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幾個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尋常的題才娓娓道來,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嗚。」

「我寫不出來。」

「不,你懶。」女郎動氣了。

「喂,我寫不寫管你什麼事?」

女郎凝視小波,「你到今天,還不知我是誰。」

「我的碓不知你是誰,問你,你又不說。」

「連我你都忘了,你還有什麼希望,我還有什麼希望。」女郎雙目開始潤濕。

小波心中一動,太熟悉了,好似親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記了我。」

小波退後兩步,結結巴巴,伸手指著她,「小蝶……蝶戀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說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淚微笑,「天良未泯,終于想起來了。」

小波淚流滿面,「你是我最受歡迎小說的女主角,天呀,你怎麼會變成真人出現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潰?」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別震驚。」

小波無法接受,「你怎麼可能變成真人?」

「我們最終都會擁有獨立的生命。」

小波連忙喝一口酒鎮定神經。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來尋找我的創造主。」

小波呆呆看著她。

「我失望了。」她攤攤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頹廢,為著一次失敗的戀愛──」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叫羅深海,下個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申吟一聲。

「你軟弱得連你筆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氣一點。」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麼,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無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漢。」

小波怔怔地落下淚來。

「廿多歲人,大好前途,我們都愛你,讀者與編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發展我的前途,你怎麼可以棄我們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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