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振作起来。”
“我的双手颤抖,握不住笔。”
“读者仍然爱你。”
“我永远欠他们一笔债。”
“写‘蝶恋花’续集好不好?”
蝶恋花是杨小波成名作,深受欢迎。
“我不想重复自己。”
“得了,大作家,我迟些上来与你面谈。”
放下电话,小波的太阳穴仍然弹跳地痛,她走到书桌前,握住笔,写下“很久很久之前”,这是许多故事开头的第一句。
可是字体似蚯蚓。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稿也一样,非得天天写不可,那样,文思反而畅顺无阻。
小波一时伤感,落下泪来,丢下笔,掩住面孔。
偏偏这时有人按钤。
没想到余编这么快就来到门口。
小波拉开门。
不,不是编辑。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年轻女子,白衬衫牛仔裤,神情俏皮,一看到小波,便摇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之声。
小波涨红了脸,“你找谁?”
女郎自顾自走进来,叹口气,“连我都不记得了。”
小波纳罕,“你到底是谁?”
女郎答:“太叫人伤心了。”
“对不起,我记性不大好。”
女郎看着她,脸上露出惋惜、难过、关怀的神情来。
小波感动,这是谁?雪中送炭。
这才看见她手中挽着两大篮杂物。
“小波,快去淋浴梳洗,你不能再颓废下去。”
“我──”小波愧不敢言。
“小波,听我说不错,我已约好两个钟点工人替你收拾,你且去浴间苏醒一下。”
小波不语。
女郎把她拉到镜子前,“看看你尊容。”
哎唷,脸容憔悴,发如飞蓬,这还是年轻女作家杨小波吗?
“一次失恋,就搞成这样,医者不能自医,难为你在书中还口口声声叫现代女性精神独立,经济独立。”
她也是杨小波的读者?
她把小波推进浴室。
小波第一次觉得不好意思,假使真的不愿做杂务,早就应该搬到酒店去。
她浸到浴白里泡热水澡。
本来就没有完全清醒的她忽然又觉昏昏欲睡。
飘飘欲仙的感觉非常享受。
直至一把温柔的声音叫她:“小波,吃点东西。”
小波睁开双目。
她问到香味,“吃什么?”
“菠菜鸡汤,蒸龙蜊鱼,如何?”
“我马上起来。”
披上浴袍,走到客厅,杨小波完全愣住。
窗帘已经打开,阳光直照到厅堂,短短时间内,一切收拾干挣。
“哗,”小波叫出来,“神乎其技,这么快。”
女郎微微笑,“我有帮手。”
“感恩不尽。”
“能叫你振作,一切都值得,”她走到门口,“我明天再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失望摇头,“连我都不记得,唉。”
的确十分面熟,一定见过,可是,又说不出的陌生。
到底是谁?
若果杨小波是个潦倒书生、还可以说有红颜知己路见不平,前来相助,现在大家明明都是女子,为什么有人这样好心?
坐在整洁的客厅里,小波的精神好得多。
母亲比她能干,独立挣得这一份资产,福荫下一代。
不能叫母亲失望。
有人敲门,小波知道这才是余编。
她进来一看,吓一跳。
“咦,我没有走错吧,你几时开始改过自新?”
小波扬扬手,“我雇了一个钟点女工。”
余编把副刊样版摊开来,“你的地盘在这里及这里。”
“像煞群雄割据。”
“谁说不是,像社会的缩影。”
小波笑笑,“那么,你就是副刊首长了。”
“下星期交稿,预发四天稿,记住,勿拖,勿欠。”
“我不能答应。”
“小波,不要搭架子,花无百日红,像艺员歌星一样,趁红的时候,多做一点,勿自以为是艺术家,大要性格。”
小波不语。
“多少大作家红过那么三两载现在连一个地盘也无,为生活只得换一个名字出书冒充新人,你莫托大。”
“我明白。”
“你做得到,杨小波,我向上司保证你不会月兑稿,你会写得全市最好。”
“余演,你是我的伯乐。”
“你可别躺下,记住,立刻交稿。”
“写什么呢?”
“你是作家,你一定有分数。”
她匆匆忙忙走了。
小波很羡慕她,朝气勃勃,一心一意干好工作,有肩胳,有宗旨,成绩斐然。
一起出身,小波就不如她。
小波的手放到香槟瓶子上,想打开来喝。
她迟疑了。
一天只得三两个清醒的钟头实在不是好现象,先写几段稿,然后才喝未迟。
小波的手是颤抖的。
专栏叫什么名字?她托着头苦苦找灵感。
早些时候,喝完酒,吹了风,全身发风疹,既痒又痛,大肿叠小肿二团一块,闹得她几夜不得好睡,看过医生,知这叫玫瑰疹。
小波写下玫瑰疹三字作专栏名,忽然微笑了,倘若文字可以刁钻到叫一些人坐立不安,倒也是功力。
可是她终于开了酒瓶,自斟自饮起来。
第二天清早起来,发觉只写得半页纸,且文理不通。
小波叹息。
她肯定已经失去写作能力。
小波落下泪来。
倘若罗深海还在她的身边,情况也许不一样。
可是听说罗深海下个月都要结婚了。
小波挣扎着起来,连镜子都不敢照,便伏到写字抬上去。
心绪仍然乱成一片,她不能集中,痛哭失声。
门钤轻轻响。
小波用手背抹一抹眼泪,走去开门。
门外是昨天来过的女郎,今日的她更加秀丽可人。
一见小波,便挪揄道:“不是老叫读者不得淌眼抹泪吗?”
“你是我读者?”
女郎笑笑,“今天怎么样,开始写作没有?”
小波颓然,“只想一眠不起,不用工作,不用操心,免除忧虑劳苦。”
“真没出息。”
“我非常软弱。”
“把这种感觉写出来呀。”
“有人要看?”小波并无信心。
“小波姐姐,世上普通人多,能有几个英雄天才俊男美女,寻常的题才娓娓道来,反而更加可以引起共呜。”
“我写不出来。”
“不,你懒。”女郎动气了。
“喂,我写不写管你什么事?”
女郎凝视小波,“你到今天,还不知我是谁。”
“我的碓不知你是谁,问你,你又不说。”
“连我你都忘了,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女郎双目开始润湿。
小波心中一动,太熟悉了,好似亲人一般。
“你逃避一年,忘记了我。”
小波退后两步,结结巴巴,伸手指着她,“小蝶……蝶恋花,你是邵小蝶,我小说的女主角。”
那女郎含泪微笑,“天良未泯,终于想起来了。”
小波泪流满面,“你是我最受欢迎小说的女主角,天呀,你怎么会变成真人出现在我面前?莫非我已酒精中毒,抑或精神崩溃?”
邵小蝶一手按住小波,“别震惊。”
小波无法接受,“你怎么可能变成真人?”
“我们最终都会拥有独立的生命。”
小波连忙喝一口酒镇定神经。
邵小蝶仍然微笑,“我有好奇心,放前来寻找我的创造主。”
小波呆呆看着她。
“我失望了。”她摊摊手。
小波面露愧色。
“你看看,你失落,你颓废,为着一次失败的恋爱──”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叫罗深海,下个月就另娶淑女可是?”
小波申吟一声。
“你软弱得连你笔下的女主角都不如!”
“喂,客气一点。”
“昨天我看到你,心痛得要命,什么,这就是我的原著人?不不,我不要,我不如做无主孤魂算了,你的屋子像垃圾站,你的人似流浪汉。”
小波怔怔地落下泪来。
“廿多岁人,大好前途,我们都爱你,读者与编者都等你交稿,我在等你发展我的前途,你怎么可以弃我们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