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鄧芝明。
世事往往如此出人意表,是功課名列前茅、溫文有禮的女同學鄧芝明拿小鏡照她。
篆雅忽然微笑。
母親問︰「笑什麼?」
篆雅沒有回答。
到了倫敦之後,篆雅無論如何同鄧芝明聯絡,都沒有答覆回音,她似在人間消失了一樣。
暑假回家,向舊同學打听鄧芝明。
可是人家會詫異地問︰「有那樣一個人嗎?」
轉瞬即忘,芝明其貌不揚,並非一個美少女。
那面小鏡子,卻留在篆雅的抽屜里,一直到她進大學,追求她的男同學以為她沒有梳妝鏡用,特別去買了瓖銀的水晶鏡送她。
可是篆雅仍然留戀那方原始的小鏡子,她時時用來照自己面孔,小小鏡子似已吸進她的精魂,顧影自憐。
王篆雅始終沒有親密男友,她有一宗心事,不為人知。
冬日,坐在圖書館中,昏頭昏腦讀報告,忽然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篆雅以為是一只昆蟲,伸手去拂,可是那東西閃個不停。
篆雅驀然一驚,才發覺那是一道反光。
她有意外之喜。這是誰,是鄧芝明嗎?有可能是舊時好友嗎?
她向那道白光看去。
只見一個小男生笑嘻嘻放下鏡子,向她走來。
篆雅看著他。
走近來,只見他眉目清秀,身段高眺,是個做男孩打扮的少女。
只見大襯衫底下三圍分明,身型比篆雅還要好。
她笑笑伸出手。「我叫羅重恩,你是會計科的王篆雅吧。」
「你怎知我名字?」
羅重恩答︰「誰不知道你的大名。」
篆雅嚇一跳。「我大名有何不妥?」
「你功課上佳,有口皆碑。」
篆雅略微放心,一個人最好不出名,倘若無法不出名,裝作不知覺又高明一點。
「你看你天天坐圖書館多寂寥。」
「讓我看那面鏡子。」
重恩把鏡子交出來。
這一面小鏡自一只舊粉盒上拆下。
重思笑嘻嘻問︰「有無眼花?」
篆雅凝視她半晌。「應當去照他才是。」用尾指輕輕一指。
羅重恩訝異地轉過頭去,剛看到物理系的英俊小生林中法走進來。
她嗤一聲。
篆雅心中一動。
只听得重恩說︰「許多人以為女孩子每朝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照鏡子看自己的七分臉,其實只有男人才那樣做,那林中法坐上車,第一件事便是移動後視鏡來照自己的尊容。」
篆雅笑得別轉頭。
林中法卻忍不住走過來與她們打招呼。
「好嗎?在溫習?」
篆雅唯唯諾諾。
「明晚道明銀行的繼承人在莎翁堂舉行舞會,我來接你們可好?」
篆雅答︰「我沒有請帖。」
「我有,」很慷慨。「請你們兩位。」
篆雅轉頭去看著重恩。
重恩說︰「你去的話我才去。」
篆雅頷首。
那林中法一時也不知他的目標究竟是誰,得意非凡。
篆雅卻知道,這其實是她與羅重恩第一次約會。
那個晚上,林中法與篆雅共舞時興奮地問︰「你可信一見鍾情這回事?」
篆雅答︰「以前不信,現在有點疑惑。」
林中法居然以為指的是他,討好地說︰「我喜歡長頭發。」
舞會中人多,一時失去重恩的影子。
今晚她倆不約而同穿了式樣簡單但是非常緊身的黑色短裙。
篆雅對這種裙子的看法是︰「一點品味也無,但是一個女子只有在十七至二十一歲身段最巔峰狀態之際才能穿它,為什麼不呢?」,她自稱緊身衣公主。
沒想到羅重恩也有同感。
她找不到她,突生一計,自手袋中取出胭脂盒子,打開鏡子,把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一個小圓圈白光不住晃動。
很快篆雅便听到身後有人問︰「找我?」
篆雅笑著對重恩說︰「出外呼吸新鮮空氣如何?」
「你看那天空。」
一天繁星,真像深藍絲絨上鋪著無數鑽石。
她倆站在露台上聊天。
「電機工程系女生多嗎?」
「十三個男生七個女生。」
「比例很好,會計部一半一半。」
「怎麼會想到鑽研賬目?」
「人人讀管理科不是辦法,將來管誰呢?」
「讀法律也不錯。」
「如果畢了業而不用,白糟蹋一個學位,你看多少有家底的女生在劍橋讀完法科之後,不外是開一間公關公司打發時間。」
「你將來打算工作嗎?」
篆雅肯定地答︰「一定會做到五十五歲退休。」
重恩笑。我「倆志同道合。」
「看得出你家境上佳,毋須如此辛苦。」
重恩輕輕說︰「我性格放肆,不是長輩喜歡的小孩,為了真正自由,唯有經濟獨立。」
篆雅深意地問︰「他們接受你嗎?」
重思答︰「這倒不是我擔心的問題,做得再好,也有人在一旁指手劃腳。」
篆雅十分欽佩。「你好像完全知道你要的是什麼。」
重恩笑笑。「是,那是因為我資質明敏。」
一點也不過分,她的確絕頂聰明,篆雅去打听過,工程系的講師說︰「如果個個學生似羅重恩,我們要提早退休。」
正談得投契,林中法在她們身後出現,他一個人捧著三杯香檳。「你倆在這里,噫,也不怕冷,女孩子有時真不可思議。」
篆雅接過香檳,向重恩舉杯。
林中法不知道不干他事,他把酒一飲而盡。
那一天之後,篆雅與重恩時時見面。
一日,林中法到宿舍找她。
篆雅長發披肩,穿一件羊毛衫,配牛仔褲,無限悠閑美態,攝得林中法這樣佻達的小子都靜了一陣子。
他探過頭去低聲問︰「你同羅重恩來往甚密?」
篆雅露一露雪白的貝齒。「我們是好友。」
林中法面色慎重。「篆雅,不知你可有听說——」
篆雅看到他眼里去。「我什麼都知道。」
「你要顧存名譽。」
「我十分明白。」篆雅仍然維持著笑臉。
林中法見滴水潑不進去,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適可而止,無奈而悵惘。
「篆雅,我真心喜歡你。」聲音居然有點哽咽。
篆雅拍拍他肩膀。「你一定會找到更合意的人。」
「像你那樣有阿拉巴斯特美玉般皮膚是不可能的了。」
這時自窗外透進來一道白光,轉個不停。
篆雅站起來。「對不起,有人找我。」
「誰?」
篆雅不去理他,收拾好書本出去。
若干日子後,謠言傳到父母耳中。
案親來找她,十分冷淡地說︰「我已替你辦妥轉校手續。」
篆雅彷佛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她說︰「我不轉校。」
母親嘆口氣。「我知道孩子不可能永遠听話,我也明白孩子有自己的意向,父母不應歧視反而應當支持孩子的意願,可是這一次不是選什麼科目這種小事。」
篆雅聳然動容,可是仍然僵持。
「篆雅,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麼,這次,我求你與羅重恩絕交。」
篆雅不出聲。
她父親說︰「我們陪你轉往美國麻省讀書,我已替你辦妥手續,馬上可以走。」
「我不去。」
「哪由得你不去。」
母親流下淚來。「篆雅,我們是為著你好。」
「那麼,由得我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篆雅,我帶你去看醫生。」
篆雅心平氣和地說︰「媽媽,這不是病態,也不是心理上偏差,事實上心理科醫生已不接受我這樣的病人,因為研究證明一切發自先天而不是後天因素形成。」
「篆雅——」
「同她多說無益,她已受到邪魔詛咒,立刻把她帶走也是了。篆雅,給你一小時收拾行李。」
王先生夫婦離去。
篆雅接到一個電話,是教務處打來。「王同學,你父母前來替你辦退學手續,你可知此事?」
「我知道。」十分鎮定。
「王同學,祝你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