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貞可以感覺到一個母親的彷徨。
她為童保俊說話︰「保俊那樣忙,還有什麼時間顧及其他。」童太太忽然顯得蒼老憔悴,皺紋一下子顯露,世貞不忍,別轉了面孔。
「世貞,式輝需要你這個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車了。」司機把車停下來。世貞抬頭一看,正好是她辦公室大廈。
她心中忽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日忙夜忙,忙的是什麼呢,她根本不想走進那幢建築物。
但隨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貞,你莫折福,半年前團團轉熱鍋上螞蟻似找工作的情況已經忘了不成?
她隨口低聲自言自語︰「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訕笑起來。
她走進辦公室,時間還早。她開亮了燈,除下外套,這才發覺椅子上有人。
「早,世貞。」世貞一怔,看著童保俊發呆。
他仍然卷著袖子,臉色鄭重,他說︰「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貞買回來有關自閉癥的資料書上。
世貞點點頭,略帶諷刺地說︰「大人,我可以坐下嗎?」童保俊說話權威,永遠似在審問誰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與她計較。只是低下頭難過的說︰「以你這樣冰雪聰明,見過他數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貞開頭完全看不出來。
原本她是極端敏感伶俐的一個人,一切風吹草動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動聲色,神色自若。這次走了眼。
童保俊說︰「不怪你,他外表實在與常人無異。」世貞不出聲。
「所以家母無論如何不願死心,可是多年來遍尋名醫,並無進展,現在,大家都成了專家。」世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說出。
他的聲音為什麼不住顫抖?這時,秘書不知就,推門進來找世貞,童保俊一見,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個雷似。秘書嚇得連忙掩門。
他的語氣又迅速恢復鎮定,可是此刻世貞知道他內心非常激動,冷靜只是偽裝。
「你對于一個人的腦部障礙知道多少?」世貞到這個時候才開口︰「都在書里。」
「接受我的勸告,你幫不了他,以後別再與他見面。」
「你不想我見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當它是一個小小請求,可否答允我?」「為什麼?」
「世貞,你像一個六歲的孩子,不住問為什麼︰風那麼大,為什麼。他不愛我,為什麼,冰淇淋好吃,為什麼。」世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願干脆地說出她肯順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與我們,沒有接觸。」那不是真的,世貞心想,她不知多喜歡與他相處,她與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幾歲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數表,也始終沒學會穿衣服。」世貞微笑,乘數表有什麼用?
又害怕臉上那吊兒郎當的表情會傷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連忙收斂笑意。
「而母親卻那樣百般溺愛。」世貞同情他,「你精明能干,毋需照顧。」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點沒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靈」。
世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見童式輝。」「我明白。」童保俊似滿意了,他拭去額角的汗。
「世貞,我決定派你駐新加坡分公司。」世貞霍地站起來。
「下星期出發。」世貞不相信他會如此獨裁。
「那是一個好地方,職位落在你身上,許多同事會不滿。」「我並沒有答應。」童保俊露出一絲微笑,「你會說好的。」世貞無比惱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辭工不干,與他月兌離關系,否則總得任他編排,她低下了頭。
「世貞,那邊的確需要你。」世貞願意相信這是真話,那樣她可以挽回一點自尊心。「世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覺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絲悲哀,理智不能戰勝本能,過一刻,她輕輕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議,而是無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飛機嗎?」
「你放心。」世貞點點頭,站起來出去做事。
她心中對他的愛念些微些微地減退,漸漸蠶食,拜然發覺已經沒有什麼剩下來。
她坐在自己房間發呆。秘書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裝在盒子,「王小姐,這一格是磁碟,這里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嗎?」「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興。」
「為什麼?」「新環境新同事,多刺激,說不定踫上誰,還有可能組織家庭呢。」是呀,說得對,一年前王世貞若遇到這樣的機會,也一定雀躍,今日卻無限躊躇,一定是被寵壞了。
當下她說︰「工夫做不來,當心一齊被老板踢出來,太早開心了。」
「做得來才叫我們去,老板才不笨。」世貞約了雅慈見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個地方她住餅兩年,不知怎地,卻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進門,世貞不相信地方竟那樣狹窄,小小客廳無轉彎余地,雜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發出輕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來,世貞對地無限依戀,卻不知說什麼話才好,不過,見了面已經很高興。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點也沒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見,我哪能剎時間老了?」世貞有點恍惚,才六個月?不是已經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你好嗎,房間租出去沒有?」「一早已經找到新房客。」世貞去推開那小小房間,睡房其實只有兩張單人床位那樣大,袖珍到極點,床貼窗放,另外只余空間擱一張小小書桌與椅子。
世貞倚著門框,新房客喜歡米奇老鼠。到處都是他可愛笑臉。
世貞轉過頭來。真是蝸居。
雅慈問︰「你有話同我說嗎?」世貞擁抱她,「我只是來看你。」門匙一響,新房客回來了。
是一個時髦的少女,一頭頭發染成棕色,看到世貞,客氣地點頭,又見到桌子上蛋糕,饞嘴地問︰「可以分一塊嗎?」世貞告辭。
小鮑寓坐三個人真有點困難。雅慈送她出去乘梯。
回來時,看到同伴正在吃蛋糕。
「這只蛋糕不便宜,你的朋友真闊綽,可是,」她停一停,「衣著名貴的她為什麼滿懷心事?」「因為,」雅慈說︰「金錢買不到快樂。」
「去你的!」世貞約了姐姐在外頭吃飯。宇貞一早在那等。
世貞叫了一桌名貴菜式,吳兆開十分高興,大快朵頤。
宇貞問︰「你為什麼不吃?」「我不餓。」她為他們挾菜。
「你這次出差去多久?」
「表現良好,守行為,三兩個月就可以回來。」宇貞駭笑,「你說得似進監房似的。」吳兆開滿嘴是鮑魚,「世貞,替我留意新加坡房地產價格。」世貞微笑,一時不知姐夫是幾時發的財,竟想問津外國地產。
呵格格不入了。
世貞遞上一只小錦囊,「孩子一歲生日,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宇貞連忙接過,「唷,又吃又拿,不好意思。」不然,怎麼會有親戚,一味護著荷包,誰來睬你。
世貞與他們話別後躑躅回家。
招雲台附近有一條小徑。是緩步跑的好地方,世貞站在那半晌,同自己說︰「明兒乖乖上飛機吧。」有人在她身後說︰「小姐,夜了,回去休息可好。」一轉身,見是童保俊,世貞不禁苦笑。
他那身西裝是何等熨貼順眼,對她照顧又無微不至,短短時日,將她身份提升到今日地步。世貞嘆口氣,伸出手去。童保俊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