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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羊 第15頁

作者︰亦舒

「誰說的,你們就是喜歡听信謠言。」

「童家雖不算巨富,但童保俊是唯一承繼人,真是金龜婿,」王子恩笑道︰「許多女子夢寐以求。」世貞並不怪他無禮,「但是,童保俊還有一個弟弟。」王子恩愕住,「你不知道?」世貞不笨,立刻知道這里頭有文章,她若是問,王子恩一定賣關子,于是,她淡淡地模稜兩可地說︰「沒有關系啦。」可是一顆心已經狂跳起來。

丙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氣地說︰「怎麼會,人人都知道童式輝智力有問題,終身不懂照顧自己。」世貞頭頂上如被人澆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雙手顫抖起來,她連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聲。

王子恩說下去︰「童太太帶著幼子走遍全世界訪求名醫,可是一籌莫展,他終于成為童家的負累。」世貞抬起頭來,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間新工作任職,都把那家的來龍去脈打听清楚,好知道忌諱,這算是護身符,世貞,你說對不對?」

「正確極了。」不知怎地,她就沒有這種智慧。

「世貞,怎到不說話?」世貞勉強笑了笑,「彷佛在說一個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為然,「據說自閉癥是一種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貞無限憐憫,無比哀悼,過一刻她說︰「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一個重要約會。」王子恩訝異,「菜還沒有上呢。」「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來離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車子,命司機往童家駛去。

男僕認得她,開門請她進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貞一逕往後園找去,「式輝,式輝。」童式輝正在畫畫,一大幅畫布,上邊痛快淋灕地灑滿了濃艷的顏色。

听見有人叫他,轉過頭來,見到世貞,十分歡欣。

世貞淚盈于睫。

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與常人無異,只不過略為沉默,世貞還以為藝術家理應內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听到我說話嗎?」童式輝笑,「多謝你來探訪。」世貞松口氣,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聰明伶俐的她竟沒瞧出端倪。

條件那樣好的年輕人怎麼會耽在畫室里與鸚鵡為伴,世貞苦笑起來。

她自顧自坐下。見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來喝。

一只黑色的八哥忽然失聲說︰「阮小姐來了。」世貞轉過頭去輕輕說︰「我不姓阮,我姓王。」隨即發覺她竟然同一只鳥在說話,不禁詫異到極點,在這個特別的環境,她也不覺有什麼不對。

勞累的她只覺得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無論是障殘兒與鳥類以致臘腸狗都不會傷害她。她走到一張竹榻上去躺下。

一邊還在教八哥說話︰「是王小姐來了。」女僕進來微笑問︰「王小姐在這里吃飯嗎?」世貞吁出一口氣,不幸她還要回到塵世間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會兒。」

「那麼,我去做一碗餃子,王小姐喜歡素餡還是葷餡?」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這,與世無爭,永遠有新鮮豐盛的食物供應,這樣生活,與許多有大樹遮蔭的人一樣,無所謂才智能力,障殘與否,實在並無太大分別,難怪她看不出來。

誰會去挑戰他們呢。

不比窮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樣接受淘汰試,讀書必須名列前茅,要不,就長得如花美貌,那樣,才能戰勝出身,出人頭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斗︰力爭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細算變為太工心計,保護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簡直做什麼錯什麼,被欺壓得退往牆角,不外是因為無人撐腰。

世貞記起雅慈說︰「你若靠一份薪水過活,做得久是因為外頭無人要,有新工辭職是被老板炒魷魚,永遠听不見好話。」她深深嘆息。

童式輝訝異問︰「你不高興?」

「不不,我很開心。」但願她也可以學他,無憂無慮過一輩子。

吃過點心,世貞溫柔地說︰「改天再來看你。」童式輝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世貞忍不住吻他的額頭。

回市區之後,她到書店去找資料,買了好幾本關于自閉癥的書籍。

到了公司,只見人人伏案苦干,如一群工蜂般,埋頭但發出嗡嗡聲。

世貞呆呆地看著同事,這是另一個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處找你。」世貞呵地一聲,這才發覺她自己也屬于這個蜂巢,天天營營役役為著掙一口飯吃。她定定神,推門進去。

童保俊看到她,詫異地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呃,去看一個老朋友。」

「喝過酒?」

「一杯。」他看著她,她精神有點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年輕貌美,但際遇欠佳,心事重重,憂郁的眼神叫他不住詢問︰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嗎。現在,這種眼神又回來了。

「我有空,你若心煩,不如拿出來講一講。」世貞笑笑,「我沒有什麼難題。」「喝杯咖啡,坐下來,開始工作。」世貞低頭說是。

她越來越像他的徒兒、弟子、門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為他是她的恩人。

漸漸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瀟灑、慷慨大方,多麼可惜,她只覺得他是嚴師,她是學生。好不煞風景的男女關系。

一整個下午世貞都覺得疲倦,她嘴角尚余果子酒余香,她勉強地聚精會神,可是像學期尾的中學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課室外有蟬鳴,無論如何听不見老師在說什麼。

「以後,中午不可喝酒。」世貞唯唯諾諾,眼皮彷佛抬不起來。

熬到五點,她決定下班,同童保俊說︰「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變成一張繩網,結在棕櫚樹干上。不住搖晃,天花板上出現藍天白雲,耳畔有嬉笑聲,海浪一個接一個激起芬芳的鹽沫。世貞忽然明白,酒有特別成份,使人產生這樣愉快的幻覺,而且效果持久。

不過,那是完全無傷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來如此,她準備高高興興做一個好夢。

她不知睡了多久,隱約間听見鬧鐘及電話鈴聲,有人對她輕輕說︰「星期天不用起來。」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從今以後,天天星期天。」多好,世貞又翻了一個身。

可是,世上哪有那樣便宜的事會落在王世貞的頭上。

她張大眼楮,看到鬧鐘響個不停,一點不錯,今日是星期四。

已經晚了一小時,往日她八時正到公司,今日恐怕要九時才能抵達。

忙什麼呢,至多被人說王世貞已被寵壞。

她打一個呵欠,伸伸懶腰。面孔踫到冷水,才清醒過來。

嗶,那是什麼酒,真厲害,喝一點就飄飄欲仙,渾忘世間煩惱。

她匆匆梳洗,取餅公事包出門。

司機站在車旁不知已經等了多久。

世貞不喜擺架子,心中十分歉意,拉開車門,更加愕然,不禁喊出來︰「童太太。」「世貞,上車來。」她也等了一小時嗎,有何貴干?

世貞攏攏頭發上車去。司機把車駛走。

童太太問︰「公寓還住得舒服嗎?」

「很好,謝謝。」車廂歸于靜寂。

餅一會,童太太問︰「你去看過式輝?」

「是,我想,他或許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說說話,聊聊天。」

「我一定盡量抽空。」

「我與你之間的約定,不必與任何人提起。」

世貞微笑,「可是,保俊遲早會知道此事。」童太太不響,之後,她的語氣轉為淒酸,「他是一個健康的人,他哪里會明白式輝的苦處。」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里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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