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發呆,後來才想︰咦,怎麼會有興趣奚落人,難道是痊愈了?
不,傷口仍在,只不過,人總得活下去,往前進,她也不例外,豈可為一次失意永久沉淪。
一當有空閑,她便惆悵地懷念許仲軒的大手,她最迷戀握住他雙手該剎那,以後,無論踫到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都不會有那種感覺。
以後,她再也不會由衷地笑出來,世上已沒有剩下有什麼值得笑的事。
她漸漸接受事實,替祖父清理遺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機構去,書報雜志,通知公立書館人員來鑒定,看他們要不要。
還有些零星古玩圖章石頭,都贈予甄律師。
一只鎖著的抽屜,只有可晴知道鎖匙在花瓶里,輕輕打開,發覺什麼都沒有,只有幾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跡,上面寫著︰給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開一封閱讀。
可晴大奇,數一數,只得十封信。
她月兌口而出︰「那麼,十年之後呢?」
第十封信殼上注明︰至此你應該長大,不必祖父再給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淚,立刻拆開第一封信閱讀。
「妹妹,記住,堅強樂觀地生活,從各種經驗中學習成長,祖父永遠愛你。」
短短幾句,毫無新意,像那種老式日記本子上每頁底下的醒世恆言,可是由祖父親筆寫出,可晴感覺完全不同。
她握緊信紙,默默流淚,卻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師推門進來,「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馬上抹干眼淚。
「到底年輕,腫眼泡也好看。」
「有事嗎?」
「今日,存款被打回頭。」
「什麼?」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勞。」
「不是自動存入戶口嗎?」
「她結了戶口。」
「人呢?」
「不知所蹤,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強烈自尊心,與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徹底變一個壞人。
「你不是替這種人擔心吧?」
可晴搖搖頭。
「她比你機靈聰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語。
「許仲軒的建築公司生意不錯,你不會相信,他把你視作合伙人,每月賬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潤,全部付給你,你說奇不奇。」
可晴不發一言。
甄律師忽然說︰‘有無考慮過原諒他?」
可晴牽牽嘴角。
她听懂甄律師弦外之音︰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找對象也實在不容易,糊涂一點,彼此遷就,也吃虧不到什麼地方去。
多麼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聲,「以後再談吧。」
可晴卻說︰「甄律師,我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提這種事。」
甄律師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這倒叫可晴意外,他從前死不認錯,覺得管教可晴是天經地義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長大不少,經一事,長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遠肯定︰你終身是我良師益友。」
甄律師感動了,「是嗎,我不是那多管閑事,嚕嚕嗦嗦的中年漢嗎?」
「當然不。」
多年來的精誠沒有白費。
佣人過來說︰「圖書館派了人來。」
甄律師問︰「可是把舊書捐出去?」
「正是,祖父說,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贈,公諸同好。」
「他的確豁達,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師到門口。
小會客室已坐著一位年輕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褲與白襯衫,但是朝氣勃勃,惹人好感,一見可晴,立刻遞上名片。
可晴低頭默讀︰政府助理圖書館長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多麼貼切的名字,家長像是一早就猜到他會與書本結下不解之緣。
「謝謝你走這一趟。」
「不客氣。」
「請隨我來。」
可晴帶他進書房。
「書全在架子上,還有,這邊有一小小貯藏室。」
年輕人只見書房有一面牆壁的書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書本,尚未細看,就已經忍不住問主人家︰「為什麼要捐出去?」
可晴詫異,「那樣,才能大家看呀。」
年輕人有點慚愧,「是,是。」
佣人沏了一壺龍井出來,放在書桌上。
可晴說︰「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趨近看書脊,已經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攝住。
可晴輕輕掩上門。
她處理了一些功課,又同上門來的裝修師討論換窗簾細節,整個上午過去了。
天氣已轉暖,她叫人把長窗推開。
午飯時間到了,可晴一走近飯桌,看到兩副筷子。
「咦,還有誰?」
女佣說︰「書館那位先生還未走,我以為他留下吃飯。」
可晴納罕,「還未走?」
她推開書房門,只見那個叫屈展卷的年輕人坐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書,他四周圍全是打開的書本。
可晴不禁好笑。
這分明是個書蟲,今日無意之中找到他的歸宿。
只見他額角冒著亮晶晶的汗珠,對這批藏書愛不釋手,東翻翻,西翻翻,像小孩進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聲。
他沒听見。
可晴只得問︰「在舍下便飯可好?」
「嗄?」他抬起頭來。
「在這里吃飯可好?」
「我不餓。」
可晴從未見過那麼傻氣的書呆子。
「喝碗湯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個寶藏!」
可晴笑笑,「他喜歡書。」
「不,你來看,這是海明威親筆簽名《戰地鐘聲》初版,這,這是羅倫斯在德國印制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該書當年在英國被禁,只得移師歐陸出版。」
他看著可晴,覺得這女孩大約不知情。
「他都告訴過我。」
「拿到蘇富比或佳事得拍賣,價值連城。」
可晴微笑,「書館館長也計較錢嗎?」
他搔著頭笑了,「這——」
「捐給圖書館保存多好,不必我費心書本會發霉潮濕。」
「我代表廣大市民多謝你。」
「現在,可以吃飯了吧?」
「當然可以。」
他很健談,也很能吃,聲稱肚子不餓的他添了兩次飯,可晴早已住筷,看著他吃。
「我在貯藏室看到各種漫畫初版,大開眼界,從張樂平的三毛到比亞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嘩,我興奮得手足無措,秦小姐,請你見諒。」
可晴頷首不語。
「你有無翻閱過這些書?」
「每一本我都仔細讀過。」
「你真幸運。」
「祖父怕我寂寞,時時鼓勵我讀書,你呢?」
他展開陽光般笑容,「我自幼是書蟲,家父是《光明日報》的總編輯,我時時到報館資料室看書。」
「呵,我們家一直訂閱《光明日報》,祖父說,單讀社論,值回報價。」
「社論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電話鈴響,女佣去接听。
「甄律師,妹妹在吃飯,要叫她嗎?」
「不不,那年輕人還在?」
「尚未走。」
「可晴與他談得來嗎?」
「非常投契。」
甄律師寬慰地笑,掛斷電話。
女佣也滿面笑容。
年輕人忽然醒悟,「呵時間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門口說︰「秦小姐,今天真是一個愉快的經驗。」
可晴答︰「我也覺得。」
兩人都由衷地高興。
「待我回去報告後即來搬書。」
「請隨時與我聯絡。」
多麼有趣坦誠的年輕人,與許仲軒剛相反,仲軒一上來就存心隱瞞一切。
正當以為沒事人一樣,她又忍不住惆悵。
從前,每到這個時分,祖父總會去午睡片刻,她便一個人蹲在書房內看書。
那些書,都是老先生為她置下。
得到的已經那麼多,再也不應抱怨。
女佣走過來,「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