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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室的音乐 第23页

作者:亦舒

可晴坐在帆布椅上,先是发呆,后来才想:咦,怎么会有兴趣奚落人,难道是痊愈了?

不,伤口仍在,只不过,人总得活下去,往前进,她也不例外,岂可为一次失意永久沉沦。

一当有空闲,她便惆怅地怀念许仲轩的大手,她最迷恋握住他双手该刹那,以后,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不会有那种感觉。

以后,她再也不会由衷地笑出来,世上已没有剩下有什么值得笑的事。

她渐渐接受事实,替祖父清理遗物。

衣物,都捐到慈善机构去,书报杂志,通知公立书馆人员来鉴定,看他们要不要。

还有些零星古玩图章石头,都赠予甄律师。

一只锁着的抽屉,只有可晴知道锁匙在花瓶里,轻轻打开,发觉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封信。

信封上是老先生的字迹,上面写着:给可晴的信,另一行小字:每年拆开一封阅读。

可晴大奇,数一数,只得十封信。

她月兑口而出:“那么,十年之后呢?”

第十封信壳上注明:至此你应该长大,不必祖父再给你忠告。

可晴忍不住落泪,立刻拆开第一封信阅读。

“妹妹,记住,坚强乐观地生活,从各种经验中学习成长,祖父永远爱你。”

短短几句,毫无新意,像那种老式日记本子上每页底下的醒世恒言,可是由祖父亲笔写出,可晴感觉完全不同。

她握紧信纸,默默流泪,却得到了新的力量。

甄律师推门进来,“可晴,你又哭了。”

可晴马上抹干眼泪。

“到底年轻,肿眼泡也好看。”

“有事吗?”

“今日,存款被打回头。”

“什么?”

“孟少屏拒收秦氏酬劳。”

“不是自动存入户口吗?”

“她结了户口。”

“人呢?”

“不知所踪,管它哩。”

可晴沉默,少屏仍然有强烈自尊心,与自卑混在一起,致使她做不成好人,也不能彻底变一个坏人。

“你不是替这种人担心吧?”

可晴摇摇头。

“她比你机灵聪明百倍,哪愁出路。”

可晴不语。

“许仲轩的建筑公司生意不错,你不会相信,他把你视作合伙人,每月账目一清二楚,租金、利息、利润,全部付给你,你说奇不奇。”

可晴不发一言。

甄律师忽然说:‘有无考虑过原谅他?”

可晴牵牵嘴角。

她听懂甄律师弦外之音: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找对象也实在不容易,糊涂一点,彼此迁就,也吃亏不到什么地方去。

多么世故合理的看法。

可晴笑而不答。

甄氏咳嗽一声,“以后再谈吧。”

可晴却说:“甄律师,我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这种事。”

甄律师忽然即刻道歉:“是我冒昧了。”

这倒叫可晴意外,他从前死不认错,觉得管教可晴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又加一句:“你长大不少,经一事,长一智。”

可晴感慨地:“只有一件事我永远肯定:你终身是我良师益友。”

甄律师感动了,“是吗,我不是那多管闲事,噜噜嗦嗦的中年汉吗?”

“当然不。”

多年来的精诚没有白费。

佣人过来说:“图书馆派了人来。”

甄律师问:“可是把旧书捐出去?”

“正是,祖父说,他一切身外物都可以捐赠,公诸同好。”

“他的确豁达,非常人可及。”

可暗送甄律师到门口。

小会客室已坐着一位年轻人,粗眉大眼,只穿卡其裤与白衬衫,但是朝气勃勃,惹人好感,一见可晴,立刻递上名片。

可晴低头默读:政府助理图书馆长屈展卷。

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多么贴切的名字,家长像是一早就猜到他会与书本结下不解之缘。

“谢谢你走这一趟。”

“不客气。”

“请随我来。”

可晴带他进书房。

“书全在架子上,还有,这边有一小小贮藏室。”

年轻人只见书房有一面墙壁的书架高至天花板,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本,尚未细看,就已经忍不住问主人家:“为什么要捐出去?”

可晴诧异,“那样,才能大家看呀。”

年轻人有点惭愧,“是,是。”

佣人沏了一壶龙井出来,放在书桌上。

可晴说:“你慢慢看,有事叫我好了。”

他一趋近看书脊,已经呆住,“呵,好,好。”看得出精魂已被摄住。

可晴轻轻掩上门。

她处理了一些功课,又同上门来的装修师讨论换窗帘细节,整个上午过去了。

天气已转暖,她叫人把长窗推开。

午饭时间到了,可晴一走近饭桌,看到两副筷子。

“咦,还有谁?”

女佣说:“书馆那位先生还未走,我以为他留下吃饭。”

可晴纳罕,“还未走?”

她推开书房门,只见那个叫屈展卷的年轻人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他四周围全是打开的书本。

可晴不禁好笑。

这分明是个书虫,今日无意之中找到他的归宿。

只见他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珠,对这批藏书爱不释手,东翻翻,西翻翻,像小孩进了糖果店。

可晴咳嗽一声。

他没听见。

可晴只得问:“在舍下便饭可好?”

“嗄?”他抬起头来。

“在这里吃饭可好?”

“我不饿。”

可晴从未见过那么傻气的书呆子。

“喝碗汤也好。”

“秦小姐,令祖父留下的是一个宝藏!”

可晴笑笑,“他喜欢书。”

“不,你来看,这是海明威亲笔签名《战地钟声》初版,这,这是罗伦斯在德国印制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该书当年在英国被禁,只得移师欧陆出版。”

他看着可晴,觉得这女孩大约不知情。

“他都告诉过我。”

“拿到苏富比或佳事得拍卖,价值连城。”

可晴微笑,“书馆馆长也计较钱吗?”

他搔着头笑了,“这——”

“捐给图书馆保存多好,不必我费心书本会发霉潮湿。”

“我代表广大市民多谢你。”

“现在,可以吃饭了吧?”

“当然可以。”

他很健谈,也很能吃,声称肚子不饿的他添了两次饭,可晴早已住筷,看着他吃。

“我在贮藏室看到各种漫画初版,大开眼界,从张乐平的三毛到比亚翠斯波特的彼得兔子都有,哗,我兴奋得手足无措,秦小姐,请你见谅。”

可晴颔首不语。

“你有无翻阅过这些书?”

“每一本我都仔细读过。”

“你真幸运。”

“祖父怕我寂寞,时时鼓励我读书,你呢?”

他展开阳光般笑容,“我自幼是书虫,家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辑,我时时到报馆资料室看书。”

“呵,我们家一直订阅《光明日报》,祖父说,单读社论,值回报价。”

“社论由家父所撰。”

“失敬失敬。”

电话铃响,女佣去接听。

“甄律师,妹妹在吃饭,要叫她吗?”

“不不,那年轻人还在?”

“尚未走。”

“可晴与他谈得来吗?”

“非常投契。”

甄律师宽慰地笑,挂断电话。

女佣也满面笑容。

年轻人忽然醒悟,“呵时间到了。”

可晴送他出去。

他在门口说:“秦小姐,今天真是一个愉快的经验。”

可晴答:“我也觉得。”

两人都由衷地高兴。

“待我回去报告后即来搬书。”

“请随时与我联络。”

多么有趣坦诚的年轻人,与许仲轩刚相反,仲轩一上来就存心隐瞒一切。

正当以为没事人一样,她又忍不住惆怅。

从前,每到这个时分,祖父总会去午睡片刻,她便一个人蹲在书房内看书。

那些书,都是老先生为她置下。

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再也不应抱怨。

女佣走过来,“洛美芬小姐想在本周末借新泳池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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