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氣也格外孤僻,動不動生氣,一整天不吃飯,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時候,我才肯開口說話。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時我問︰「你又要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奧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參加花式飛翔比賽。」
「會不會有危險?」
「走路也有危險。」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學。還有,你已經這麼大了,帶你出去,人家會以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沒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誰。
他仍然沒有結婚。
他仍然帶我出去,他喜歡我外出時擦點口紅。
陳媽初時很詫異,「小姐,你怎麼開始化妝?」後來見慣了,就不再問,這世上原有許多奇人奇事,有什麼稀奇。
口紅由他買回來,有兩個顏色,一只大紅,一只粉紅。我不大會用,總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過之後,腫了出來。
他還喜歡我穿窄腰身的大圓裙,梳馬尾巴,這樣打扮起來,照著鏡子,自覺似十六七歲少女。
他買項鏈給我,說︰「戴上就更好看了。」
暗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樣。
我沒有令他失望,開頭,我知道有人懷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後來,他們又說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裝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從前的樣子。
私底下,我並沒有忘記過去。
升中學了。
他為我選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態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願意與我做朋友。
他們邀我看電影吃刨冰去圖書館。
仍不敢伸出友誼之手。
他們開始把書信卡片夾在我書本里。
有些還寫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齊,但已噱得我開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來。
我們知道一個地方,在學校小路上,叫華南冰室,菠蘿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學偶爾,我也肯與女同學約好,吃上一杯。
棒壁桌子坐著男生,彼此裝著不認識,可是大家都特別注意頭發亂了沒有,說話對桌是否听見……
我們已開始知道男女有別。
唉士卡與郵票在這個階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紅,她們沒有,艷羨之余,風頭仍歸我。
女同學也曾說︰「你父親那麼年輕那麼漂亮。」
我沒有解釋。
母親又出現一次。
實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沒裝好,紫色的牙肉與瓷牙間有條黑色的縫,怪不自然。
她一時沒把我認出來。
她同陳媽說︰「怎麼可能,似大人一樣!」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為何而來。
她是來借錢的,我可以肯定。
暗于琛特地回來會她,擋在我面前,怕她有什麼不適當的舉止。
他總是為我著想。
我繞著雙手看著母親,她抬頭,大吃一驚。
「承鈺?」她趨向前來。
我不應她。
暗于琛站在我身後,問她︰「有什麼事?」
她酸溜溜地說︰「女兒活月兌月兌似公主,老媽卻無隔夜之糧。」
暗于琛嘆口氣,「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談。」母親眼楮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鈺很明白你的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樣,是何意思?」
「這只是一般少女的裝扮,我想你誤會了。」
「十二歲算是少女?」母親又發出那可怕的笑。
我嘆口氣,母親真糊涂,她一直以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點,其實傅于琛很願意速速打發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問她。
「我流離失所。」
「你打算留下來的話,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這幾年你爬得好快,沒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不,我不方便留下來。」
我們松一口氣,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兩頭上門來,也夠頭痛的。
「于琛,借兩萬鎊給我,我好從頭開始。」
那時候,一英鎊兌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過教育的人,總不能東拼西湊終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須作賤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來教訓我。」
「倩志,大家是同學……」
「于琛,不要多說,兩萬鎊。」
「請跟我進書房來。」
她接過支票,說聲謝謝。
她當然不會還錢,這些債,將來都由我償還。
怎麼個還法,我如在霧中,一點主意都沒有。
「承鈺長大了。」她說。
「你可以這樣說。」
「看得出你很喜歡她。」
「很明顯的事實。」
「恐怕不久,你會做一個紅色絲絨秋千架子,讓她坐上去?」
他沒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鈺說幾句話。」
「她不會同你說話。」
母親尋出書房來,「承鈺,承鈺。」
我抬起頭來。
「承鈺,我實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聲音很平靜。
「承鈺,媽媽沒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絕對做得到。」
「說,女兒,告訴我,告訴我。」
「以後再也不要來。」
她走了。
暗于琛點起煙斗,深深地吸,煙草里的霖酒香滿一室,我站在他身邊。
餅很久,我問︰「為什麼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鹽醬醋柴米,為什麼單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說,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雙眼?」我問,「覺不覺得怪?」
「那是因為瞳孔對光線的反應不靈敏。」
「怎麼一回事?」我知道還有下文。
「吸毒。」
我一驚,「為什麼?」
「她不開心。」
「為著男人對她不好?」
「承鈺,你的問題,叫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麼是紅色絲絨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臉,「後天考試,還不去溫習?」
陳媽在這個時候進來,「小姐的電話。」
「什麼人?」傅于琛問。
「她的同學。」
「不會是男同學吧。」
確是男同學,要來問我借功課。這只是他們的借口,其實不過想上門來坐一會兒,吃點心,聊天,解解悶。
我請他上來。
他來的時候,傅于琛已經外出。
我們听唱片做算術,初中的功課比較深奧,他教我三五遍,我還沒有明白。
「承鈺,一整天你都顯得沒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麼叫做紅色絲絨秋千?」
「不,我沒听過,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問他們?」
他聳聳肩,「當然可以。」
他的兄長也不曉得。
棒了很久很久,已經讀到大學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書,叫《紅色絲絨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書就跑。
從書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極大的震驚與刺激,把衣櫥里所有紅色的東西統統扔出去,更加憎恨母親。
彼得待我很好,我們很接近,他比同年齡的男孩較為成熟,我們來往了一年。
每次來他都帶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擱在玻璃瓶子里。我不愛吃糖。
彼得問我,「你到底喜歡什麼?」
「母親愛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讓你擦口紅,妹妹都不知多羨慕。班里第一個學會打網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來的時間。」
「所以功課不好。」
「听說你要出去念高中?」
「還有一段日子,何用這麼快做打算。」
「也有人說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著彼得,在這一剎那,我決定與他斷絕來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說。」
「不是嗎,你姓周,但門口掛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冊上的簽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間,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說話,一站起來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棒一段日子,傅于琛問︰「你那個男同學呢,怎麼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