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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舞 第4頁

作者︰亦舒

這是我們母女倆第一次吵架。

「沒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辦法!」

「倩志,夠了。」

我回頭,是傅于琛回來了,他總在要緊關頭出現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樓,坐在第一級樓梯,听他們說些什麼。

「倩志,對小孩說話,不能如此。」

「她從來不似小孩,」母親憤憤地,「無論什麼時候,都冷冷地看著我,充滿恨意!」

「有你這樣的母親,說不定承鈺的雙眼有一日會學會放飛箭。」

「不要諷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盡了力了,你們為什麼都放過她的父親,偏把矛頭指著我?」

暗于琛嘆口氣,「可憐的承鈺。」

「你們想我怎麼樣?賣肉養孤兒?」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麼樣?」

「我要結婚了。」

「又結婚?」

又結婚!

我緊緊閉上眼楮。

「對方不知我有女兒。」

「你是決定撇下承鈺?」

母親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親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何勞你來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親!」

「這我知道,不用你告訴我。」

「她只有九歲。」

「不關你事。」

「倩志,我願意收養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親詫異,「你是真關心她。」

「是的。」

「你會依正手續辦理此事?」

「我會。」

「這就是你付飛機票召我回來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親松口氣,「那太好了。」

「你沒有附帶條件?」

「我不見得是賣女兒的人,你別把我想得太壞,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麼?你自出娘胎注定無愁無慮,現在又承繼上億的家產……我累了,明天再說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麼?」

「我不想看見你。」

母親听見這句話,呵哈呵哈地笑起來,笑得比哭還難听,像女巫一般。

「陳媽,叫司機送這位女士出去。」

第二章

我沒有哭。

沒有用,他們再也不關心我的死活,哭亦沒有用。

我進房間躲著。

真希望下一次開門出來,我已十九歲,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陳媽上來喚我︰「傅先生有話同你說。」

我也有話說,打開門,仍然只得九歲。

他的氣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麼開口。

「失望是不是,不過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滿失望。」

他也沒打算瞞我什麼。

「承鈺,你母親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這是事實,由他說出來,胸口還猶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還痛。

我顫聲問︰「我父親呢,能不能叫他回來?」

「我們不知道他在何處。」

我低下頭。

「承鈺,我願意收你做義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願去孤兒院。」

「但你不是孤兒,你可以住在這間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鈺,別固執,你母親都已經贊同。」

「在孤兒院,大家都沒有父母,沒有人會笑我。」

暗于琛一直有辦法說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帶我去參觀一所兒童院。

昂責人挑了三五個孩子出來,由他們介紹院內生活。

有一個女孩,與我差不多年紀,一直奉承著大人,眼神閃爍,不住賠小心,說許多聲「謝謝」與「對不起」,表示她有教養,又向我打听生活情況,對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羨慕。

我貼近傅于琛,不敢與她說話。

昂責人帶我們去參觀女童的居所。

一間大房間總共放著八張床,簡陋的床墊被褥,床邊一張小茶幾,這就是她們所能擁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發寒。

總比做賣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衛生間在走廊的盡頭,大家蹲著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著一條條毛巾,無所謂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這就是我要來的孤兒院。

棒了十年,當我中學畢業,又一次試圖離開傅家,自力更生,對這所女童院猶有余悸。

我記得考取了師範學院,興致勃勃以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們的宿舍一看,也是這樣,空無一物的大房間,放四張床,每人一只床頭幾,洗手間在走廊盡頭。

頓時嚇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對于自小有溫暖家庭的人來說,住大房間,吃大鍋飯,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種經驗。

但我接受不來。

那夜,傅于琛誠懇地問我︰「承鈺,你已看過那地方,你真認為,與我同處會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靈完全被摧毀。

注定要寄人籬下,就選一個較為理想的環境吧。

我細聲說︰「我願意留下來。」

餅幾日,傅于琛辦手續成為我正式的監護人。

母親也在場,大筆一揮,完全與我月兌離關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過,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繃在身上,現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覺,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骯部。經濟情形一定不好,沒有能力買新衣。

暗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覺無味,辦好事就走了。

暗于琛帶我去喝咖啡。

商業區繁忙地帶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過來打招呼的時候,都對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顧自吃蛋糕,不去理會他們。

老實說,真的淪落到女童院,還有什麼私隱可言,沐俗睡覺都得對著大眾做,我已喪失畏羞本能。

打那個時候起,養成我除死無大礙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來,鞠一個躬,說聲對不起,又從頭來過。

或者這也是傅于琛與我共同的一點,他亦與我一樣,冷如萬載玄冰。

他沒有把我介紹給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過來,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來,「請坐。」

我听過這個名字,她姓黃,是他的女朋友,他們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標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說不出的秀氣,眉宇間略為驕傲,但是一笑起來,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與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華美講究。

我不大認識她們這個年紀的女子,但比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態比母親要高級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來,親切而善意地問︰「這位是誰呢?」

暗于琛說︰「是周承鈺小姐。」

「你好。」她說。

我也說︰「你好。」

她又說︰「我們一般發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艷後式。」

我並不知道她指什麼,維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養的女士,並沒有與傅于琛作私人談話,置我不顧,客套幾句,她就告辭。

暗于琛站起來把她送回另一張台子去。

來來去去,像是一整套儀式,煞是好看。

當他回來的時候,我比平時更沉默。

是他先問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麗,像電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數她了。」

忍不住問︰「她是你女朋友?」

「從前是。」

「發生了什麼?」

「真是難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歡她?」

我點點頭。

「記住,真正有氣質的淑女,從不玄耀她所擁有的一切,她不告訴人她讀過什麼書,去過什麼地方,有多少件衣裳,買過什麼珠寶,因她沒有自卑感。」

日後就明白了。

說簡單點,姿態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撈女找到戶頭。

暗于琛自那個時候開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陳媽照顧我。

他時時帶我出去,總是介紹我為周承鈺小姐。

人們全然不知我與他是什麼關系,但日子漸漸過去,他們習慣他身邊有這麼一個女孩子。

十二歲的時候,我已長到現在這麼高,一年之內縫三次校服,買三次皮鞋,一會兒便嫌小,衣物穿三兩個月便不合身,很明顯開始發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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