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訝異,「真沒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臉上露出感喟的神情來。
「我比你幸運。」
孫毓川笑道︰「看得出來。」
「我們這行業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樂都擱臉上,敢怒、敢言,還有,恨一個人,也千萬要給他知道,不然白浪費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說得好。」
「可是,為什麼敢恨不敢愛?」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聲,隔了一會兒才說︰「生活有了經驗,知道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麼多年,實在不想放棄功力。」
孫毓川嘆息,「你說話一句是一句,驚人坦誠。」
「假如我很年輕的時候認識你,一切肯定兩樣。」
「我告訴過你,大學時期,我有個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與她怎麼樣了?」
「家里反對。」
「你還得听家里?」程真大表意外。
「是。」」
「嘩,那麼慘。」
「我與她齦齲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開也是好的。」
程真搖頭,「你錯了,吵架也是一種溝通,你不會與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說得對,我思念她至今。」
「家里為何反對?」
「怕她太過不羈。」
「有無她消息?」
「她在美國波士頓教書,已婚,有兩個孩子,與常人無異。」
「有無再見她?」
「沒有。」
「為什麼?」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滄桑,與當年差太遠了。」
「我才不會那樣說!她一定在報上看過你的照片。」
孫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寫。」
程真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孫毓川感喟地說︰「我只認識兩個會這樣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經不太壞了。」
他站起來。
程真送他到門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裝。」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發。
程真看著電梯門關上,良久,沒有進屋關門,她落下淚來。
趙百川沒有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他很快昏迷進入彌留,留下呆若木雞的妻子與惶恐的孩子。
程真當夜便去陪他。
看護輕輕說︰「你們這班同事情深意長,真正難得,其實,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沒有知覺。」
程真疲倦地慘笑,「不一定,也許他的靈魂已升上屋頂,正在俯視他自己的軀殼。」
看護沒好氣,搖搖頭走開。
又過一夜,趙百川才離開這個世界。
程真黯然與劉群話別。
她只能說「盡快把趙小川送過來讀書」。
然後背著行李上飛機,不知恁地,那時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麼沒什麼,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賞為她服務好幾天的司機,一人登上飛機。
不知恁地,一闔上眼就看到趙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喚人取酒來。
到站幾乎酩酊,被服務生喚醒才懂得下飛機。
程真隨著一眾走進海關,那是一條長而窄鋪地毯的走廓,走著走著,程真忽爾問自己︰「我干嗎在這里?我明明是中國人。」幾乎想打回頭,就在那個時刻,有人高聲叫她︰「程真,是程真嗎?」
停楮一看,是泛亞通訊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談幾句,不自覺來到關員面前,順利過關。
一出門就看見董昕。
程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對不修邊幅的她露出厭惡神情。
他沒有,他臉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話說。」
「請說。」
「回家坐好才說。」
程真用手撐著頭,「那麼重要的事?改天說行不行,今日我實在累。」
「已經拖太久了,非今天講不可。」
程真頻頻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發到了家。
開了門,程真嘀咕︰「程功沒來替我澆花。」
董昕卻說︰「你坐下。」
程真抬起頭,「你有話請說吧,別賣關子了。」
董昕清清喉嚨,「你講得對,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聲。
這麼快。
這是一個講效率的世界,董則師自然不甘後人。
終于不得不分手了,從此以後,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經對他的天地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嗎,為什麼由他宣布出來,統共不是味道?
原來,做不做客人,吃不吃這頓飯純屬等閑,可是,由主人說「你不必來,沒請你」,感覺又自不同。
這一剎那,程真但覺多年時間心血泡了湯,不禁氣餒,臉色變得煞白。
董昕全神貫注留意程真神情,見她臉色大變,可是不發一言,沉得住氣,倒也佩服。
程真平時獨來獨往,自作主張,並非傳統賢妻,不過遇到要緊關頭,時窮節乃現,她非常沉著大方,董昕總算享受到她的優點。
半晌,程真說︰「每個人都有權追求快樂。」
董昕清清喉嚨,「謝謝你。」
「祝你幸運。」
「你也是,程真。」
「幾時把文件準備好,我去簽名。」
「我名下所有財產,依法你佔一半。」
「你十分慷慨。」
「應該的,耽擱了你這些歲月。」
程真靠著落地長窗,默默不語,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時間經不起耽擱。
他試探地問︰「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著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離婚?」
她站起來,預備送客。
「慢著,」董昕說,「你不問她是誰?」
程真老實不客氣地回答︰「坦白說,我才不理會那麼多。」
「可是這次你必須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說過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臉問號。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見了,第一個反應是「糟糕,事情太壞了,怎麼可能一時間失去董昕與程功」,然後立刻想到她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出賣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雙手發顫。
不過她是一個出來做事的人,平時已經練得刀槍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動色聲,無論如何,不可讓敵人知道練門所在,也不可露出傷重楚痛的樣子,免得敵人窮追猛打。
筆此董昕那時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馬步前來應戰,看到程真沒有發招的意思,反而有點慌。
他嘗試解釋︰「這件事發生沒多久,我已爭取第一時間向你說個明白,免你受到更大傷害。」
程真不發一言。
董昕一想,不對,剛才的話說錯了,怕程真惱怒,故另外再添幾句︰「我很內疚,所以親自向你交待,願意作出補償。」
程真這時斟了一杯白蘭地,坐下來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錘,五孔流血,金星亂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來,她要努力做完這場戲,她想說幾句得體的台詞,可是在腦海中翻箱倒櫃,都找不到適用的劇本。
她,程真,也會遇到詞窮的時刻,由此可見董昕有多厲害。
「程功在我們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對你始終尊重,我向她解釋,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經死亡。」
這番話,董昕在過去數日中,大概已經練了三千次,如今說來,自然有金石之聲。
程真靠在安樂椅上,不能動彈,她怕一動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對方看到傷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餅了很久,她才開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準備好了,我會來簽字。」
董昕感動了,「程真,我小覷了你,我以為像你那樣的脾氣,一定會叫我難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計拖得我們筋疲力盡,可見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別轉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