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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个梦 第18页

作者:亦舒

程真讶异,“真没想到你如此寂寞。”

他英俊的脸上露出感喟的神情来。

“我比你幸运。”

孙毓川笑道:“看得出来。”

“我们这行业人人大情大性,喜怒哀乐都搁脸上,敢怒、敢言,还有,恨一个人,也千万要给他知道,不然白浪费精力。”

“真痛快。”

程真十分自傲,“说得好。”

“可是,为什么敢恨不敢爱?”

程真被他一言打沉,不作一声,隔了一会儿才说:“生活有了经验,知道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修行那么多年,实在不想放弃功力。”

孙毓川叹息,“你说话一句是一句,惊人坦诚。”

“假如我很年轻的时候认识你,一切肯定两样。”

“我告诉过你,大学时期,我有个朋友像你。”

程真微笑,“你与她怎么样了?”

“家里反对。”

“你还得听家里?”程真大表意外。

“是。””

“哗,那么惨。”

“我与她龈龋甚多,所以我想,大概分开也是好的。”

程真摇头,“你错了,吵架也是一种沟通,你不会与不相干的人吵架。”

“你说得对,我思念她至今。”

“家里为何反对?”

“怕她太过不羁。”

“有无她消息?”

“她在美国波士顿教书,已婚,有两个孩子,与常人无异。”

“有无再见她?”

“没有。”

“为什么?”

“怕她笑我,我已十分沧桑,与当年差太远了。”

“我才不会那样说!她一定在报上看过你的照片。”

孙毓川瞪她一眼,“希望不是你那篇特写。”

程真大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孙毓川感喟地说:“我只认识两个会这样大笑的女子。”

程真安慰他,“已经不太坏了。”

他站起来。

程真送他到门口,微笑道:“下次看到你希望你穿西装。”

他神色黯然,一言不发。

程真看着电梯门关上,良久,没有进屋关门,她落下泪来。

赵百川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时间,他很快昏迷进入弥留,留下呆若木鸡的妻子与惶恐的孩子。

程真当夜便去陪他。

看护轻轻说:“你们这班同事情深意长,真正难得,其实,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没有知觉。”

程真疲倦地惨笑,“不一定,也许他的灵魂已升上屋顶,正在俯视他自己的躯壳。”

看护没好气,摇摇头走开。

又过一夜,赵百川才离开这个世界。

程真黯然与刘群话别。

她只能说“尽快把赵小川送过来读书”。

然后背着行李上飞机,不知恁地,那时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么没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赏为她服务好几天的司机,一人登上飞机。

不知恁地,一阖上眼就看到赵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唤人取酒来。

到站几乎酩酊,被服务生唤醒才懂得下飞机。

程真随着一众走进海关,那是一条长而窄铺地毯的走廓,走着走着,程真忽尔问自己:“我干吗在这里?我明明是中国人。”几乎想打回头,就在那个时刻,有人高声叫她:“程真,是程真吗?”

停睛一看,是泛亚通讯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谈几句,不自觉来到关员面前,顺利过关。

一出门就看见董昕。

程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对不修边幅的她露出厌恶神情。

他没有,他脸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话说。”

“请说。”

“回家坐好才说。”

程真用手撑着头,“那么重要的事?改天说行不行,今日我实在累。”

“已经拖太久了,非今天讲不可。”

程真频频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发到了家。

开了门,程真嘀咕:“程功没来替我浇花。”

董昕却说:“你坐下。”

程真抬起头,“你有话请说吧,别卖关子了。”

董昕清清喉咙,“你讲得对,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声。

这么快。

这是一个讲效率的世界,董则师自然不甘后人。

终于不得不分手了,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经对他的天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为什么由他宣布出来,统共不是味道?

原来,做不做客人,吃不吃这顿饭纯属等闲,可是,由主人说“你不必来,没请你”,感觉又自不同。

这一刹那,程真但觉多年时间心血泡了汤,不禁气馁,脸色变得煞白。

董昕全神贯注留意程真神情,见她脸色大变,可是不发一言,沉得住气,倒也佩服。

程真平时独来独往,自作主张,并非传统贤妻,不过遇到要紧关头,时穷节乃现,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总算享受到她的优点。

半晌,程真说:“每个人都有权追求快乐。”

董昕清清喉咙,“谢谢你。”

“祝你幸运。”

“你也是,程真。”

“几时把文件准备好,我去签名。”

“我名下所有财产,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应该的,耽搁了你这些岁月。”

程真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时间经不起耽搁。

他试探地问:“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来,预备送客。

“慢着,”董昕说,“你不问她是谁?”

程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说,我才不理会那么多。”

“可是这次你必须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说过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脸问号。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见了,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时间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出卖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笔此董昕那时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程真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他尝试解释:“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我已争取第一时间向你说个明白,免你受到更大伤害。”

程真不发一言。

董昕一想,不对,刚才的话说错了,怕程真恼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内疚,所以亲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补偿。”

程真这时斟了一杯白兰地,坐下来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锤,五孔流血,金星乱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来,她要努力做完这场戏,她想说几句得体的台词,可是在脑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剧本。

她,程真,也会遇到词穷的时刻,由此可见董昕有多厉害。

“程功在我们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对你始终尊重,我向她解释,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经死亡。”

这番话,董昕在过去数日中,大概已经练了三千次,如今说来,自然有金石之声。

程真靠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她怕一动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对方看到伤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饼了很久,她才开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备好了,我会来签字。”

董昕感动了,“程真,我小觑了你,我以为像你那样的脾气,一定会叫我难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计拖得我们筋疲力尽,可见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别转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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