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試身間里太太出來了,穿一件雪青底子鵝黃及翠綠大花連身裙,程真目定口呆,百貨識百客,沒話可說。
她向袁小琤道別。
袁小琤卻說︰「毓川在沖繩。」
程真一愣。
「去了好幾天了,每一日都想念他,」她情緒有點兒低落,「他不在身邊,許多事不能下決定。」
程真唯唯喏喏。
「越來越少時間陪我了。」
程真看看表,「我約了人。」
「改天我們出來吃飯。」
程真點點頭,臨走再看了看那太太身上斑斕的裙子。
衣服是好衣服,穿在不合襯的身體上,統共穿壞了。
正像董昕與程真均算好人,可是緣分已盡,不再匹配。
自超級市場回家,打開冰箱填滿,才松口氣,電話鈴響。
是劉群找她,聲音有異,「程真,你方便回來一次嗎?」
「看是什麼要事?」
「程真,這些日子,趙百川一直沒有出院。」
噫,程真心底「咚」一聲。
「他的傷口不愈,醫生加以詳細檢驗,發覺他患癌,壞組織在肝與腎內發現,他的情緒非常壞,你可願意回來勸他幾句?」
「我馬上來。」
劉群松口氣,「你真夠朋友。」
「他心情如何?給我一個心理準備。」
「他今晨割脈自殺,大量失血。」
程真一怔,「我馬上來。」
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去。
程真一時間沒找到董昕,只在他秘書處留言,她收拾了一件行李便叫計程車到飛機場。
她是出慣差的人,絲毫不覺有異,跑天下是生活一部分,在飛機上明正言順可以休息,不過仍然希望飛行速度可以比現時快一倍。
趙百川是老同事了,人稱鐵漢,做事全心全意,全力以赴,絲毫不在意經濟效益,多年來左手賺右手去,環境不算好,這番出了事,後果堪虞。
程真與他走的是兩條路,平時不相往來,可是她尊重他,他也不小覷她,彼此欣賞。
整個航程都索然無味,明明是好人,偏偏有這等遭遇,沒意思。
下了飛機,本來預備直赴公寓卸下行李,一出關,只見人頭涌涌,擠得水泄不通,一問,才知道台風過境,正懸掛三號風球。
糟糕,等車怕要三小時。
正皺眉頭,忽然見到有人高舉紙牌,上書程真小姐四個字。
程真松口氣,好一個劉群,想得周到。
她迎上去,「我是程真。」
那人松口氣,「程小姐,請隨我來。」
他是一個穿深色制服的司機。
程真心中打一個突,報館司機幾時這樣整齊了。
司機領她到一輛黑色大車面前。
程真抬起頭來,「慢著,是誰派你來?」
司機十分意外,「程小姐,是孫毓川先生。」
程真一怔,手扶在車門上,過一會兒才說︰「先送我到山頂醫院。」
回頭一看,輪候計程車的人龍彎彎曲曲,見首不見尾,卻一輛空車也沒有,這可要等到幾時去?
程真撫額稱幸,上車就走。
到了醫院,她吩咐司機等她下來。
她蹬蹬蹬跑進醫院大堂,一聞到消毒藥水味道,忽然之間悲從中來,淚如泉涌。
電梯門一打開,迎面踫見劉群,四只手一把拉住。
「你怎麼哭了?我們想來想去,就數你一張嘴最厲害,故把你請來游說百川為生命斗爭,可是你看你,一副打敗仗的樣子。」
「百川有無買保險?」程真抹干眼淚。
「他哪里曉得有這種門路。」
「慘。」
「正是,平時一提到錢,就覺得庸俗不堪,煩瑣可厭,口口聲聲不講錢,這一下,正中資方下懷,許多人以為不講錢就難能可貴,你倒開口看看,鬼同你講那個,求仁得仁,現在好了,一個老婆三個孩子,怎麼辦!?」
「你別急。」
「他老婆哭得死去活來,愁雲慘霧,像一出慘情電影,可是還不能控訴這吃人社會,只能怪老趙沒計算。」
到了病房門口,兩人靜下來。
程真深呼吸,換上一個微笑,推門進去。
她以為走錯房間,兩張病床上均躺著骨瘦如柴的病人,面孔好比骷髏。
她剛想退出,忽听得有人叫她︰「程真,這邊。」
她呆住了。
「老趙?」
他明明是個體重七十多公斤的大漢,短短個多月不見,怎麼會變成這樣?
「老趙,是你?」
「程真,你怎麼回來了?」他掙扎著。
程真按住他,可不就是他,英雄只怕病來磨,程真惻然,輕輕說︰「我不大適應,我掛住大家,借一點點借口就跑回來。」
只听得趙百川道︰「倒也好,剛好回來見我最後一面。」
「這是什麼話。」
「程真,你是爽快人,你看我,哪里還有得救,不必自欺欺人,越是治療,越受折磨。」
「這又不對了,醫生說治,就得治。」
「程真,我害怕。」
他掩住臉,雙手簌簌發抖。
「百川,你听我說,百川——」
他忽然嚎叫起來,聲音中充滿悸懼,看護聞聲進來,替他注射,一邊把程真與劉群趕出病房。
程真頹然,「我明天再來。」
「我送你回去。」
「我有車。」
劉群一怔,「誰的車?」
程真不會瞞劉群,「孫毓川。」
劉群不語,看著天空,嘆一口氣,「程真,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你看生命何等脆弱,能快樂且快樂。」
程真點點頭。
她請司機駛到琴瑟路她娘家去。
與母親寒暄幾句講好改天吃晚飯就走了。
在車里問司機︰「這個台風,叫什麼名字?」
司機答︰「叫奧菲莉亞。」
程真一怔。
餅些時又問︰「刮得成嗎?」
「已經遠離本市直赴海南島。」
程真松口氣。
到了公寓司機說︰「孫先生吩咐我明早九時來候。」
程真說︰「不用了,我自己有辦法,你替我向孫先生道謝。」
司機仍然笑吟吟,「孫先生吩咐我在這里等。」
程真忍不住問一句︰「他人呢?」
司機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
程真這才取餅簡單行李回熟悉的小鮑寓,賓至如歸,推開窗,鄰居搓麻將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
她一看表,十一點半,大樂,探頭出窗,大聲叫︰「過了十一點了,再不住聲,要報警了!」
接著听到鄰居喃喃咒罵聲,到底收了牌局。
程真覺得無限親切,取出新鮮床單鋪好睡上去,室內十分清潔,想必是母親定期著人來收拾。
分期付款買這幢公寓之際還沒認識董昕。
那時年輕,真怕會在這個丫角終老,一到假期,連個說話人的都沒有,慌忙地四處約會親友,多委屈遷就她都肯……真傻。
現在只希望可以躲在這里一輩子。
程真淋浴包衣,累,但是睡不著。
劉群撥電話來,「我知道你還沒睡。」
「想起老趙,心頭上仿佛壓著一塊大石,」程真難過,「幾時我們這些人不必身後蕭條就是大躍進了。」
劉群說︰「你不用,程真,董昕會好好對待你。」
「我與董昕已瀕臨分手。」
「他要面子,他是大男人作風,他一定會替你料理後事。」劉群看得很準。
程真啼笑皆非,「謝謝你,我自己也有能力。」
「老趙的孩子還小,而且還有三個,吃起來穿起來非同小可,差不多大小,又得齊齊繳付學費,這年頭養孩子決非農業時代加雙筷子那麼簡單。」
程真無話可說。
「我們此刻在進打捐募運動,你捐個十萬八萬吧。」
程真落下淚來。
「哭什麼,你又不是拿不出來。」
「我明日交支票給你。」
「程真,好心有好報。」
「我不要酬勞,我只想像兒時那樣無憂無慮睡一覺。」
董昕的電話跟著來了。
「剛才我已經打過,沒人听,你還沒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