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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是個夢 第15頁

作者︰亦舒

在花蔭下寫,還是在書房中寫?

許多行家宣布寫長篇十年後仍然無所出,蛋都沒下一只,程真,會不會同樣命運?

她在白紙上寫下鏡花緣三個字。

半晌,再加署名程真。

看著這五個字,她十分滿意,到冰箱取酒,發覺已經一支不剩。

只得坐在書房發呆,一大疊雪白原稿紙,淺灰色格子,左下角還印著程真稿箋四個字,那是一個生日劉群印來送給她的,三萬張,以她寫稿的速度大抵好用十年。

榜子都得一個個填滿才能交出去,真是世上最奇突的營生。

程真有熟悉的出版社,編輯是她朋友,小說完成後出版絕無問題,她是個幸運兒,可是,先得寫出來。

她取出第一頁稿紙,在第一行寫道︰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門鈴響。

呵一定是郵差送中文報刊上來,得救了!

程真飛撲出去開門,大門拉開,她呆住。

門外不是郵差,是孫毓川。

他身穿軍裝,英姿颯颯,雙手提著一箱香檳酒,微笑道︰「早,我送貨來。」

那是一個陰天,空氣清新微涼,上一次程真得到這種優秀待遇,還是在大學里,她鼻子有點兒發酸,笑問︰「什麼飛機那麼快?」

孫毓川答︰「軍用飛機。」

「真沒想到你是軍人。」

「我是後備空軍上尉。」

「官階還不低呢!」

程真讓他入屋。

她正在等這酒,連忙取出銀筒冰鎮。

程真尚未更衣,不過她一向穿運動衫當睡衣,頭發編成辮子睡覺,還不算太亂,勉強可以見客。

「請坐。」

「我需要一大杯黑咖啡。」

程真答一聲「馬上來」。

她把咖啡放在茶幾上,然後走到另一邊沙發坐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

程真的目光有點兒貪婪地看著孫毓川,穿制服的他看上去更加英偉,他略見疲倦,來不及刮胡髭,與平時修飾整齊的孫毓川不一樣。

程真覺得淒涼,只有在極幼小,大約只得七八歲的時候,才會以如此貪婪、留戀、愛慕與無助的目光看櫥窗里的洋女圭女圭,或是他人身上一條美麗的紗裙,怎麼搞的,她不是已經長大成人了嗎?

鼻子又發酸了。

她把香檳取餅打開喝,手段一流,一看就知道親手開過千支以上,只聞「卜」一聲,立刻斟入高杯,忙不迭喝一口,像口渴小孩享受汽水那樣。

孫毓川也專注地看著她。

程真清清喉嚨,「坐得近一點。」

孫放下咖啡杯,輕聲說︰「不能再近了。」

程真說︰「我們之間起碼距離兩公尺。」

孫毓川聲音更低,「實在不能再近了。」

程真頷首,「或許你是對的。」

餅一刻他說︰「你坐得近一點。」

程真立刻答︰「不,我若坐近來,我得為後果負責,我不打算那麼做。」

孫毓川笑了,他擱起穿著短靴子的腿。

餅一刻他說︰「我有一子一女。」

程真點頭,「我听說過。」

「他們此刻在美國接受教育,與祖父母同住麻省。」

程真還是第一次听他說起私事。

「我與妻子青梅竹馬,二十多歲就結婚,彼此很尊重,她不適應東方生活,留法留美時間比較長,我的公事十分忙碌,二人相處時間不多。」

程真不語,忙著自斟自飲。

「但是我一直非常關懷她。」

孫毓川說到這里,略為猶疑,目光轉到窗外,遼闊的天空是灰紫色的,大團大團雨雲聚集高空,隨時會下大雨。

「……要到很最近,我才知道,我沒有戀愛過。」

程真放下杯子,感喟道︰「只有極少人才有戀愛的機會。」

「他們是幸運,抑或不幸?」

「我不知道,看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在什麼人身上發生。」

孫毓川輕輕嘆口氣,「與你說話很有意思,能夠無話不說,誠屬難得。」

程真微笑,「有時,談話對象比戀愛對象還要難找。」

他放下雙腿,「我要走了。」

「這麼快?」

他微笑,「你會懇求我多留一刻嗎?後果可是要你負責的啊。」

程真忽然說︰「我願意負責任。」

孫毓川一怔。

程真笑了,「不過,久留沒有意思,今日的話已經講完,留待第二日吧。」

他忽然問︰「你可有思念我?」

程真答︰「全時間。」

他又問︰「我們是在戀愛嗎?」

「幾乎是了。」程真微笑。

「那多可怕。」

「是,我同意。」

「有什麼辦法可以——」

程真答︰「毫無辦法。」

孫毓川苦笑。

程真安慰他,「別擔心,至少我們是清醒的。」

「是更好抑或更壞?」

程真答︰「更壞。」

孫毓川大笑,「程真,你真可愛。」

「我也知道。」程真十分自豪。

「我從不認識比你更享受生活的人。」

「那是我生存之道,不比你們,我生下來時一無所有,既來之則安之,非得盡量爭取,自得其樂不可。」

「我真的要走了,我要趕飛機。」

程真送客到門口。

「希望下次是我開門見到你。」

程真扁扁嘴,「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孫毓川笑了。

一輛吉普車來把他接走。

回到屋里,關上大門,程真不相信他真的來過,紙與筆仍然擱在書桌上,剛才一切,仿佛只是她所構思的小說情節,現在,隨時可以把那一章寫下來。

唯一的證據,是那箱克魚格香檳。

門鈴又響。

程真嚇一跳,筆掉到地下。

不會是他吧,假如是,那真是敗筆。

可是她急急去開門,門外站的是董昕。

他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程真回到現實世界來,冷冷問,「有何貴干?」

「我有話同你說。」

程真頭痛,她不想听董昕說話,他這人最悶,無論什麼題材,最終扯到經濟實惠,世界各國房地產價格上去。

她勉強道︰「你說吧。」

她用手撐著頭,不欲抬頭看他。

董昕站在窗前,是在培養說話氣氛。

終于他指著空酒瓶說︰「不要喝太多。」

程真抬起頭來,「這不是你要來說的話。」

董昕說︰「我還未準備好怎麼樣開口。」

「是離婚嗎?」程真微笑。

「不,不是。」

「你知道我是願意簽字的。」

「我曉得,你從來不給任何人麻煩。」

「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不是這件事。」

「那麼,你想好如何開口,再來跟我說吧。」

「不要喝大多。」

「你放心,再喝,我都不會失禮于你。」

董昕答︰「我很有信心,你的名氣與器量都比我大。」

他走了。

程真有點累,這時的大色,同晨據曦不多,正好趁機會補一覺。

可是她又不允許自己那麼頹喪,只得沐浴包衣上街去。

她在銀行辦完事走上商場,看到新一季衣裳,駐足欣賞。

櫥窗室有人與她打招呼,程真隔著玻璃看清楚了,不禁心虛地退後一步。

袁小琤向她招手,與她一起的太太群一齊轉過身子來看著程真。

程真硬著頭皮走進店內。

袁小琤笑說︰「陪親友買東西。」

有點無奈,有點疲倦,大概來了已經有些時候了,舍命陪君子,東看西看,親眷只是不願走,三四個太太一共拎著十包八包衣物,還有人在試身間努力。

袁小琤真是溫馴,程真自問辦不到,她自己一年才買三次衣裳,而且是獨行俠,速戰速決。

程真輕輕說︰「轉頭去喝杯熱而甜的可可,力氣會回來。」

袁小琤卻笑說︰「那邊有套衣服,最適合你不過。」

她領程真過去看。

程真一瞄,但笑不語,差遠了,她不穿半透明料子,也不喜亮片,更不會選蝴蝶邊。

「你看,純灰紫色,剛配你。」

程真一點兒也不動心。

「我穿純色不好看,我膚色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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