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氣吞聲,不肯與她起紛爭。
我怎麼好責備她?譬如講,我想說︰我不想你變為野孩子。她可以反駁︰我根本是個野孩子。
眼淚在眼角飛濺出來。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淚水,沒事人似地問︰「誰是導演?」
「飛龍公司,許宗華導演,一簽約就給我劇本,你可以看。」
「暑假讓你拍戲,十月你去不去美國念大學?」
「為什麼一定要我讀大學?」
「因為每一個淑女都得有一紙文憑。」
「媽媽,那是因為你有自卑感,你把學歷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學,不過想證明你與眾不同,我並不認為每個人都要上大學,正等于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要結婚一樣。」
「陶陶,」我壓抑著,手都顫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媽媽,不。」她過來擁抱我。
我靠緊她的面孔,有彈力而滑女敕的面頰如一只絲質的小枕頭,我略略有點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應,你去吧。」我有點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應我。」
「加州大學回音來的話,說你會去。」
「好吧,我去。」她勉強得要死。
「都是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媽媽,但是你我的價值觀大不相同。我相信沒有人會因為我沒有文憑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輕,當然嘴硬,十年後自信心一去,就會後悔,人有不得不向社會制度屈服,因為人是群居動物,但是此刻我無法說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媽媽,你要我做淑女、念文憑,借此嫁一戶好人家,那麼你安心了,覺得你已盡了母親的責任。」
我呆呆看著她。
「你怕我去冒險,你怕有不良結果,你怕社會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我說,「你猜得一點也不錯。」
「不會這樣的,媽媽,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壞女人,怎麼會生一個壞女兒?媽媽,給我自由,我不會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頭發為你而白。」
「媽媽,」她溫和地說,「沒有我,你的頭發也是要白的。」
「從什麼地方,你學得如此伶牙俐嘴。」
「從你那里,從外婆那里。」她笑。
她長大了,她日趨成熟,她的主觀強,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噓,陶陶眼看要月兌韁而去,我心酸而無奈。
人總怕轉變,面對她的成長,我手足無措。
「我去與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與朋友逛街。」
「你應該學外婆出去交際。」
「陶陶,既然你不讓我管你,你也別管我好不好?」
她賠笑。
我愛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麼我叫一姐做綠豆湯我吃。」她還是要開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萬給我過目。」
「一定,媽媽。」
拍電影。我的天。
我只有葉成秋這個師傅、導師、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紅著眼楮,我有說不出的苦,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
人家雄才偉略,日理萬機,我卻為著芝麻綠豆的私事來煩他,我自覺不能更卑微更猥瑣。
但是我不得不來。
第四章
他說︰「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抬起頭,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也不過只有他。
他笑,「你到底還年青,經驗不足,何必為這樣的小事弄得面黃黃,眼楮都腫。你母親都告訴我了,她贊成,我也不反對。」
葉成秋說︰「你就隨陶陶過一個彩色暑假,有何不可?」
我低下頭。
「我知道你怕,你自己出過一次軌,飽受折磨,于是終身戰戰兢兢,安分守己,不敢越出雷池半步。你怕她蹈你的覆轍。」
那正是我終身黑暗的恐懼。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豁達一點。之俊,孩子們盯得再牢也會出毛病,你不能叫她听話如只小動物,照足你意旨去做,有時候你也會錯。」
我用手絹遮住了雙眼。
「可憐的之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哭,怎麼,後悔生下陶陶?」
我搖頭,「不。十八年前不,十八年後也不。」
「那麼就听其自然,給她足夠的引導,然後由她自主,你看我,我多麼放縱世球。」
我揩干眼淚,此刻眼泡應更腫,面孔應當更黃。
「放心,我看好陶陶,有什麼事,包在我身上。」
我只得點頭。
他忽然溫柔地問︰「你見到世球了?」
我又點頭。
「你看我這個兒子,離譜也離得到家了。」然而他仍然臉帶微笑,無限溺愛,「他不是好人啊,你要當心他。」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站起來,「我知道你要開會。」
他問︰「你現在舒服點沒有?」
「好多了。」
「改天我們一起吃飯。」他說,「我會安排。」
我告辭。
這樣子萎靡也還得工作,跑到這里跑到那里,新房子都沒有空氣調節設備,我與工匠齊齊揮汗,白襯衫前後都濕個透,頭發上一蓬蓬的熱氣散出來,連自己都聞得到,叉著條腰,央求他們趕一趕,只得穿牛仔褲,否則無論在什麼地方鉤一記,腿上就是一條血痕,雖不會致命,但疤痕累累,有什麼好看。
漸漸就變成粗胚,學會他們那套說話,他們那套做法。
踫巧有人叫了牛女乃紅茶來,我先搶一杯喝掉提神,他們看牢我就嘻嘻笑。遇事交不了貨,罵他們,也不怕,至多是給我同情分︰別真把楊小姐逼哭了,幫幫她吧。
好幾次實在沒法子,葉成秋替我找來建築師,真是一物治一物,三個工頭就是服建築師,總算順順利利地過關。
最近根本沒有大工程,自己應付著做,綽綽有余。
我坐在長木條凳子上,用報紙當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身上扇,整個人如在膠水里撈出來似的發黏,想想世事真是奇妙,如此濫竽充數,只不過念過一年校外設計課程,便干了這些年,忽然佩服起自己來。
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寫字樓。
那小小的地方堆滿了花,也沒有人替我插好它們,有些在盆子里已經枯萎一半,叫人好肉痛。
自然是葉世球的杰作。
他為著浪漫一下,便選我作對象,卻不知我已狼狽得不能起飛,根本沒有心情配合他的姿勢。
我把花全撥在一旁,做我的文書工作,直至一天完畢。
振作起來,之俊,我同自己說︰說不定這一個黃昏,在街角,就可以踫到我的救星,他會問我︰你喜歡勃拉姆斯嗎?
生活是這麼沉悶,如果我還跳得動舞,我也會學陶陶般天天去迪斯科報到。
也許是好事,也許有了工作,可免除她在迪斯科沉淪。
套一句陳腔濫調︰我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家。
明天的事有明天來當,今天且回去早早尋樂。
家就是天堂,我買了一公斤荔枝回去當飯吃。
這是我發明的︰荔枝與庇利埃礦泉水同吃,味道跟香檳一樣。
沙發上有一本東洋漫畫,是叮當的故事,是陶陶早兩年在日本百貨公司買的(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不知怎地,七百多個日子一過,她變成少女)。
陶陶並不懂日文,但光是看圖畫也是好的,看到叮當及查米撲來撲去不知忙什麼,她急得不得了,到處找人翻譯。
葉成秋答應她將畫拿到翻譯社去,是我制止的。
葉伯伯當時大惑不解地問︰「查米?還有油鹽?到底是什麼東西?」
陶陶最喜歡查米這個角色,巴不得將他擁在懷中,這是只一半像兔子一半像貓的動物,來自外太空,造型可愛,性格熱情沖動,陶陶時時看圖識字式地逼我陪她看……
這些畫還未過時,她已經決定去做電影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