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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10頁

作者︰亦舒

「我去過,我們換個地方。」

他訝異地說︰「爹說你長大後一直與他維持客氣的距離,看來竟是真的了。」

「你與葉伯伯說起我?」

「是,他說你有一個孩子。」

我點點頭。

「她已有十七歲?」葉世球很驚奇,找我求證。

「快十八歲。」

「這麼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幾歲?」

「問起最私隱的事來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幾歲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媽媽?」

我仍然微笑,並不覺得他唐突,他聲音中的熱情與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听得出來。

「世球,你三個問題便問盡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癮。」他懇求。

「這是什麼話!」我生氣。

「我去求我父親說。」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個孩子十八歲了?」

「真的。」我說。

他搖搖頭噓出一口氣,心不在焉地開著車。

這個公子對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

「這麼年輕帶著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側過面孔,顧左右而言他,我早說過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說︰「關太太開心得很,為這件事我真得謝謝你。」

「之俊,你一個人是怎麼支撐下來的?」

「我做人第一次這麼鬼祟似的,不敢看關太太的眼楮。」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親說你一直自力更生,現在更做起老板來,听說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關太太發覺我們一道吃咖啡,你猜她會采取什麼行動?」

「而且他說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謹,並沒有男朋友。」

我一直與他牛頭不搭馬嘴︰「我是不是已經介入三角關系?」

他拿我沒法,「你母親長得很美,我看過她以前的照片。」

我終于有了共鳴,「是的。」

「跟你一個印子,」葉世球說,「父親給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沒想到那時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時不知有沒有電燈?」

「她是那麼時髦,現在還一樣?」

「一樣,無論在什麼兵荒馬亂的時刻都維持巔峰狀態,夏季攝氏36度的氣溫照穿玻璃絲襪,我怎麼同她比,我日日蓬頭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嗎?」葉世球問。

我說︰「她听到這樣的話可是要生氣的。」

「你們一家真夠傳奇性。」

「是嗎,彼此彼此,這些年來,我們也約略聞說過葉家公子你的事跡,亦頗為嘖嘖稱奇。」

他笑,「百聞不如一見?」

「葉伯伯真縱容你。」

「不,是我母親。」他臉上閃過一絲憂色,「由她把我寵壞。」

「我們也知道她身體不好。」

「已經拖到極限。」他唏噓地說。他把我帶到郊外的私人會所,真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你真閑。」我說。

他有點愧意。他父親可由早上八時工作到晚上八點,這是葉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極必反,卻生有這麼一個兒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時之前我要回到市區。」

「之俊,別掃興。」

「無論怎麼樣,我是不會把身世對你說的。」

「你知道嗎?」他凝視我,「我們幾乎沒成為兄妹,如果你的母親嫁了我父親……」

「你幾歲?」我問。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實年齡公之世人。」他笑。

「瞞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賣我的不是十八歲的女兒,而是我臉上的風霜。」

「喂,年齡對女人,是不是永恆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關太太的真實年齡呢?」

「不知道,」他搖頭,「我們了解不深。」

但他們在一起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他沒有派人去調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組密探,專門替他打听他未來情婦之私隱︰有什麼過去,有什麼暗病,有什麼愛惡,等等。

葉世球是個妙人。

「听說,沒有人見過你女兒的父親?」他好奇地問。

這難道也是葉伯伯告訴他的?我面孔上終于露出不悅的神情,葉世球說話沒有分寸,他不知道適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連連道歉,「之俊,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我對女人並沒有太大好奇心。」

喲,還另眼相看呢。

「請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個工程。」

「好」

一路上我閉起雙眼,他也沒有再說話。

汽車無線電在悠揚地播放情歌。葉世球這輛車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廳︰有電話有音響設備,設一具小小電視機,空氣調節,酒吧,要什麼有什麼,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

到了目的地,他問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機來接我走,我出盡百寶推辭。

到真的要走的時候,熱浪襲人,我又有一絲懊悔,但畢竟自己叫了車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電話用,見我回家才放下話筒。她有本事說上幾個鐘頭,電話筒沒有受熱融化是個奇跡。

我月兌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時候十塊錢給她可以享受半小時,她一直捶一直問︰「夠鐘數沒有,夠鐘數沒有?」第一次嘗到賺錢艱難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見她說︰「媽,我拍電影可好?」

我如見鬼般睜大眼,「什麼?」

「有導演請我拍戲。」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煩事便接踵而來。

我深深吸口氣,「當然不可,你還得升學。」

她坦白地說︰「就算留學,我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成就,也不過胡亂地找個科目混三年算數。學費與住宿都貴,怕要萬多元一個月,白白浪費時間,回來都二十多歲了。」

我盡量以客觀的姿態說︰「拍戲也不一定紅,機會只來一次,萬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試一試。」

我欲言還休,我又不認識電影界的人,反對也沒有具體的理由,即使找到銀壇前輩,問他們的意見,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說「每一行都良莠不齊,總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會怎麼說,你會覺得無論你提什麼出來,我都反對。」

她不出聲。

「陶陶。」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媽媽,打鐵不趁熱的話,機會一失去,就沒有了。」

「你想做一顆萬人矚目的明星?」我問,「你不想過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帶孩子買菜有什麼好?」她笑。

我不說話。

「那是一個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個上海女孩子,跟著父母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是個群戲,我可以見到許多明星,就算是當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說︰「這個虎背,騎了上去,很難下來。」

「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老虎。」

我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再反對下去,勢必要反臉。

我沉吟︰「問你外婆吧。」

陶陶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幫她的,她知道,我愈發覺得勢孤力薄。

「媽媽,」陶陶靠過來,「我永遠愛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婦女心理學之類的書籍太多,以為我佔有欲強,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給她自由。

實在我是為她好。

「陶陶,在我們家,你已經有很多自由,實不應得寸進尺。」我郁郁不樂。

「我知道,」她說,「不過我的女同學也全知道嬰兒不是自肚臍眼出來的。」

她在諷刺我,我不語,閉上雙目。

她說下去,「你應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對我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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