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過,我們換個地方。」
他訝異地說︰「爹說你長大後一直與他維持客氣的距離,看來竟是真的了。」
「你與葉伯伯說起我?」
「是,他說你有一個孩子。」
我點點頭。
「她已有十七歲?」葉世球很驚奇,找我求證。
「快十八歲。」
「這麼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幾歲?」
「問起最私隱的事來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幾歲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媽媽?」
我仍然微笑,並不覺得他唐突,他聲音中的熱情與焦慮都是真實的,我听得出來。
「世球,你三個問題便問盡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癮。」他懇求。
「這是什麼話!」我生氣。
「我去求我父親說。」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個孩子十八歲了?」
「真的。」我說。
他搖搖頭噓出一口氣,心不在焉地開著車。
這個公子對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
「這麼年輕帶著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側過面孔,顧左右而言他,我早說過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說︰「關太太開心得很,為這件事我真得謝謝你。」
「之俊,你一個人是怎麼支撐下來的?」
「我做人第一次這麼鬼祟似的,不敢看關太太的眼楮。」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親說你一直自力更生,現在更做起老板來,听說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關太太發覺我們一道吃咖啡,你猜她會采取什麼行動?」
「而且他說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謹,並沒有男朋友。」
我一直與他牛頭不搭馬嘴︰「我是不是已經介入三角關系?」
他拿我沒法,「你母親長得很美,我看過她以前的照片。」
我終于有了共鳴,「是的。」
「跟你一個印子,」葉世球說,「父親給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沒想到那時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時不知有沒有電燈?」
「她是那麼時髦,現在還一樣?」
「一樣,無論在什麼兵荒馬亂的時刻都維持巔峰狀態,夏季攝氏36度的氣溫照穿玻璃絲襪,我怎麼同她比,我日日蓬頭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嗎?」葉世球問。
我說︰「她听到這樣的話可是要生氣的。」
「你們一家真夠傳奇性。」
「是嗎,彼此彼此,這些年來,我們也約略聞說過葉家公子你的事跡,亦頗為嘖嘖稱奇。」
他笑,「百聞不如一見?」
「葉伯伯真縱容你。」
「不,是我母親。」他臉上閃過一絲憂色,「由她把我寵壞。」
「我們也知道她身體不好。」
「已經拖到極限。」他唏噓地說。他把我帶到郊外的私人會所,真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你真閑。」我說。
他有點愧意。他父親可由早上八時工作到晚上八點,這是葉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極必反,卻生有這麼一個兒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時之前我要回到市區。」
「之俊,別掃興。」
「無論怎麼樣,我是不會把身世對你說的。」
「你知道嗎?」他凝視我,「我們幾乎沒成為兄妹,如果你的母親嫁了我父親……」
「你幾歲?」我問。
「三十一。」
「姐弟。」我改正他。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實年齡公之世人。」他笑。
「瞞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賣我的不是十八歲的女兒,而是我臉上的風霜。」
「喂,年齡對女人,是不是永恆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關太太的真實年齡呢?」
「不知道,」他搖頭,「我們了解不深。」
但他們在一起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他沒有派人去調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組密探,專門替他打听他未來情婦之私隱︰有什麼過去,有什麼暗病,有什麼愛惡,等等。
葉世球是個妙人。
「听說,沒有人見過你女兒的父親?」他好奇地問。
這難道也是葉伯伯告訴他的?我面孔上終于露出不悅的神情,葉世球說話沒有分寸,他不知道適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連連道歉,「之俊,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我對女人並沒有太大好奇心。」
喲,還另眼相看呢。
「請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個工程。」
「好」
一路上我閉起雙眼,他也沒有再說話。
汽車無線電在悠揚地播放情歌。葉世球這輛車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廳︰有電話有音響設備,設一具小小電視機,空氣調節,酒吧,要什麼有什麼,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
到了目的地,他問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機來接我走,我出盡百寶推辭。
到真的要走的時候,熱浪襲人,我又有一絲懊悔,但畢竟自己叫了車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電話用,見我回家才放下話筒。她有本事說上幾個鐘頭,電話筒沒有受熱融化是個奇跡。
我月兌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時候十塊錢給她可以享受半小時,她一直捶一直問︰「夠鐘數沒有,夠鐘數沒有?」第一次嘗到賺錢艱難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听見她說︰「媽,我拍電影可好?」
我如見鬼般睜大眼,「什麼?」
「有導演請我拍戲。」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煩事便接踵而來。
我深深吸口氣,「當然不可,你還得升學。」
她坦白地說︰「就算留學,我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成就,也不過胡亂地找個科目混三年算數。學費與住宿都貴,怕要萬多元一個月,白白浪費時間,回來都二十多歲了。」
我盡量以客觀的姿態說︰「拍戲也不一定紅,機會只來一次,萬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試一試。」
我欲言還休,我又不認識電影界的人,反對也沒有具體的理由,即使找到銀壇前輩,問他們的意見,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說「每一行都良莠不齊,總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會怎麼說,你會覺得無論你提什麼出來,我都反對。」
她不出聲。
「陶陶。」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媽媽,打鐵不趁熱的話,機會一失去,就沒有了。」
「你想做一顆萬人矚目的明星?」我問,「你不想過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帶孩子買菜有什麼好?」她笑。
我不說話。
「那是一個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個上海女孩子,跟著父母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是個群戲,我可以見到許多明星,就算是當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說︰「這個虎背,騎了上去,很難下來。」
「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老虎。」
我不知說些什麼才好,再反對下去,勢必要反臉。
我沉吟︰「問你外婆吧。」
陶陶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幫她的,她知道,我愈發覺得勢孤力薄。
「媽媽,」陶陶靠過來,「我永遠愛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婦女心理學之類的書籍太多,以為我佔有欲強,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給她自由。
實在我是為她好。
「陶陶,在我們家,你已經有很多自由,實不應得寸進尺。」我郁郁不樂。
「我知道,」她說,「不過我的女同學也全知道嬰兒不是自肚臍眼出來的。」
她在諷刺我,我不語,閉上雙目。
她說下去,「你應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對我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