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要找喬其奧去了。
我問︰「為什麼天天要往外跑?」
母親笑,「腳癢,從十七歲到二十七這一段日子,人的腳會癢,不是她的錯。」
陶陶露著「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開門走了。
是不是我逼著她往外跑?家里沒有溫暖,她得不到母親的諒解,因此要急急在異性身上尋找寄托。
我用手掩著面孔,做人女兒難,做人母親也難。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麼?」母親說,「最近這幾年,我看你精神緊張得不得了。」
「是的,像網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應該找一個人。」
我不響。
「你生活這樣枯燥,會提早更年期。」
我問︰「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約會,穿戴整齊去點綴別人的派對,就納罕不已,深覺她們笨,後來才懂得原來她們是出去找對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現在盡對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辦法。」
「我無所適從。」
「你才三十多歲,幾時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蓮才急需異性朋友,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說得真對,母親真的開通。
我用手撐著頭。
「老是學這個學那個干什麼?」母親說。
母親說︰「你打算讀夜校讀到博士?我最怕心靈空虛的女人藥石亂投什麼都學,本來學習是好的,但是這股歪風越吹越勁,我看了覺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頭,「然則你叫我晚上做什麼?」
「我也托過你葉伯伯,看有什麼適合的人。」
我說︰「媽,這就不必了,益發顯得我似月下貨。」
「所以呀,不結婚不生孩子最好,永遠是冰清玉潔的小姐,永遠有資格從頭再來。」
「我是豁達的,我並沒有非分之想。」
「葉成秋都說他不認識什麼好人,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像話,每年換一個情婦,不肯結婚,就愛玩。」
我說︰「我得認命。」
「言之過早,」母親冷笑,「我都沒認命呢,我都五十歲了,還想去做健康運動把小骯收一收呢。」
我把筆記翻來覆去地折騰,紙張都快變霉菜了。
「讀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聲。
「公司生意不好就關了門去旅行,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壓力不過是你自己擱自己頭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們還不是得照樣過日子?」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父親帶著我走的時候,我也只有十九歲,手抱著你,來到這個南蠻之地,一句話听不懂,廣東人之凶之倔,嘿,不經歷過你不知道,還不是挨下來,有苦找誰訴去?舉目無親。」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鈔也不夠,才兩年就露了底,怎麼辦?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錢也貼下無底洞,這還不算,還天天回來同我吵。
「最慘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個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夠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又與葉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麼?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處。」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重要,我們這三個女人必需互愛互助。
「我回去了。」媽媽說。
「我送你。」我站起來。
「不用,我叫了你葉伯伯來接我。」
我說︰「看樣子,葉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親不響。
我自管自說下去,「也許情況會得急轉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為他會向我求婚?」沒想到母親會問得這麼直。
我囁懦地低下頭。
「他看上去比時下的小生明星還年輕,要再娶,恐怕連你這樣年紀的人都嫌老,他葉某放個聲氣出來,要什麼樣的填房沒有?到時恐怕連舊情都維系不住。」
我連忙說︰「朋友是不一樣的,葉成秋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從前的朋友,怕你們老提著從前的人,從前的事,非得想辦法來隔絕了你們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為主,我可做不到,辦不到。」
這話里有許多感慨,有許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樓。」我說。
葉成秋站在車子外。
現在肯等女人下樓來的,也只有葉成秋這樣的男人。
他說︰「我初初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樣。」
我溫和地說︰「其實不是,葉伯伯,那時候母親應與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還是個孩子。」
「她們這一代特別小樣。」
「會不會是因為你特別成熟?」他笑問。
「不,我不行。」我把手亂搖。
葉成秋說︰「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應該有嗎?我有什麼可以自驕?」
葉成秋笑,「總之不應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淚就在眼眶中打滾,稍不當心用力一擠就會掉下來。
最受不了有人關注垂詢。
受傷的野獸找個隱蔽處用舌頭舌忝傷口,過一陣子也就挨過去了,倘有個真心人來殷勤關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沒救,心一酸一軟,若一口真氣提不上來,真的就此息勞歸主也是有的。
他上車載了母親走。
在電梯中,我覺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還是滾下一串眼淚,炙熱地燙著冰凍的面頰。
真肉麻,太過自愛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兒已隨時可以嫁人,還有什麼資格縱容自己,為小事落淚。
我溫習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魚肚白時淋浴出門吃早餐去。
考完試步出試場,大太陽令我睜不開雙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隨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額角看出去。看到羅倫斯給我一個大笑容。他坐在一輛豪華跑車里。
「唉,」他笑著下車,「之俊,原來你是楊之俊。」
我坐上他的車,冷氣使我頭腦清醒,簇新的真皮沙發發出一陣清香。
「是,我是楊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曉得?」
「之俊,我是葉世球啊。」
這名字好熱,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葉成秋的兒子。」他笑。
輪到我張大嘴,啊,怪不得,原來此公子即是彼公子。
「之俊,」他好不興奮,「原來我們是世交,所以,有緣分的人怎麼都避不過的,我總有法子見到你。」
我也覺得高興,因對葉成秋實在太好感,愛屋及烏,但凡與他沾上邊的人,都一並喜歡。
敝不得老覺得他面熟,他的一雙眼楮,活潑精神,一如他父親。
「你是怎麼發覺的?」我問。他略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來。」
我白他一眼。就是這樣,連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亂查。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了。
「我們現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沒有世襲的,葉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這樣子。」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葉世球。」
便東人喜歡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圓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時最愛把孩子叫之什麼之什麼,之龍之杰之俊之類。
「世球,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你現在想做什麼?」
我不假思索︰「睡覺。」
他立刻把握這個機會,做一個害羞之狀,「之俊,這……我們認識才數天,這不大好吧,人們會怎麼說呢?」
我先是一呆,隨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這個人,我開始明白干嘛他會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為他的經濟情形。
案親不會明白,父親老以為母親同葉伯伯在一起是為他的錢。
「說真的,到什麼地方去?」他問。
「帶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華之杰,那里頂樓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