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電話鈴再響,電話沒有發明之前,人們怎麼過活的?
是母親。
「今夜我去打牌,你幫我忙把那個長篇劇錄下來。」此牌不同彼牌,母親一直玩橋牌。
「你該買架錄影機。」
「行將就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嚕嚕蘇蘇購置那麼多東西干什麼?」
她又來了,一點點小事便引來一堆牢騷。
「好好好,」我說,「好好好。」
她掛電話。
好好好。這仿佛是我唯一的詞匯。好好好。
陶陶又打電話來。
「明天是喬其奧生日,我們在迪斯科開派對,媽媽,喬其奧問你要不要來。」
「我不要來,」我光火,「多謝他關照我。」
「媽媽,你應當出來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麼做,我要是真出來,你才吃不消兜著走,難道你希望有一個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親?」
她說︰「不會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會生下陶陶。
「媽媽,鞋店減價,你同我看看有沒有平底涼鞋,要白色圓頭沒有裝飾那種。」
「好好好。」
「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幾時暑假?」我的愛較她的愛復雜。
「考完這兩天,就不必上課。」
「你打算住到哪里去?」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時再算。」
「喂,喂」。
陶陶已經掛掉電話,免得听我借題發揮。
懊夜索然無味,吃罷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月復如雷鳴,徑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濃茶落肚,魂歸原位。
我結賬往潔具專家處看洗面盆。
他把目錄給我看。
「妙極了,」我說,「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瓖金邊的毛巾,嘩,加上黑如鍋底的面孔,像費里尼電影中之一幕。」
老板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嗎?」
「有,怎麼沒有,只要有錢,在本市,連長胡髭的老娘都買得到。」
老板忽然听到如此傳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里。我活潑地向他眨眨眼。
他說︰「我替你訂一副來吧。」
「要訂?沒有現貨?」我大吃一驚。
「楊小姐,價值數萬的洗臉盆,你叫我擱哪兒?」
「要多久?」
「兩個月。」
「要命,我已經把人家的舊盆拆下來了。」
「你看你,入行那麼久,還那麼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現貨。」我急起來。
他搖頭,「我獨家代理,我怎麼會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麼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貨。」
老板笑,「楊小姐,大富人家,怎會此刻移民?人家護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戶人家,才會惶惶然臨急抱佛腳。
「那我的顧主如何洗臉?」我瞠目問。
他打趣我,「由你捧著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這老板大抵看過紅樓夢,知道排場。
我嘆口氣,「也已經差不多了。」
他見我焦頭爛額,便說︰「我盡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時內給我答復。」
「小姐,我還有別的事在身上。」
「我這一件是最要緊的,明天上午十點我還要考試,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緊張便失水準。」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還在讀書。
「今次考什麼?」
「商業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盡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發到兩個地盤去看工程。中飯與油漆匠一起吃,與他干了一瓶啤酒。
下午趕回家,匆匆翻一輪筆記。
葉成秋打電話來祝我考試順利。
陶陶剛考完歷史,她說︰「我想可以及格,媽媽,祝你成績理想。」
「我?」我都不知這些年來我是怎麼考的這些試。
永恆的考試夢,卷子發下來,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臘文與拉丁文,別人埋頭書寫沙沙響,我在那里默默流淚……
「媽媽?」
「是,我在。」我回到現實來,「我都背熟了的,應該沒問題。」
「祝你幸運。」
「謝謝你。」
四點鐘,潔具代理商來電,說瓷盆沒有現貨,他盡了力幫我。
那我怎麼辦?
他叫我立刻讓師傅幫我將舊盆裝上去。
我說我索性關門不做還好點。
我根本不是斗士,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棄甲而逃。
怎麼對付關太太?我捧住頭。
電話又響,我不敢听,會不會就是關太太?
那邊很幽默愉快地說︰「我是關先生。」
「有什麼事?」我沒好氣,這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側擊了,楊小姐,出來吃頓飯如何?」
「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楊小姐,凡事不要說得這麼堅決,說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時你可能會倒轉頭請我吃飯。」
我惱極而笑,「是嗎,如果你手頭上有意大利費蘭帝搪瓷廠出品的彩色手繪、名為‘費奧莉’的瓷盆連18K鍍金水龍頭一套,我馬上出來陪你吃飯坐台子,並且穿我最好的透空絲絨長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電話那一頭。
我自覺勝利了,「如何?」
「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套這樣的瓷盆?」
「什麼?」我驚問,「你有什麼?」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從翡冷翠運到。」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關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這樣的瓷盆,所以才磨著叫我也替她弄一個一模一樣的浴室,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楊小姐,你說話算不算數?我一小時後開車來接你,吃完飯,你明天可以叫人來抬這套潔具。如果你肯一連三晚出來,我還有配對的浴白與水廁。」
我覺得事情太荒謬滑稽了,轟然大笑起來。
「關」先生說︰「我們有緣分,你沒發覺嗎?」
「不,」我說,「我沒有發覺。」
「我可以把整個浴間送給你,真的,只要你肯出來。」
「我要看過貨物。」我嘆口氣。
「當然,就約在舍下如何?我立刻來接你,你愛吃中菜還是西菜?我廚子的手藝還不錯。」
怎麼搞的?怎麼一下子我會決定穿起絲絨晚裝登堂入室送上門去?
「好的。」我想或許是值得的。試試也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歡呼一聲,「好得不得了。一會兒見。」
這是不可把話說滿的最明顯例子之一。幸虧我沒答應會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頭發,穿上我唯一的長旗袍。發瘋了,也罷也罷,索性豁出去玩一個晚上。
門鈴響的時候,我故意扭著腰身前去開門。
這個羅倫斯穿著禮服站在門外,手中持一大扎蘭花。
他見到我立刻擺出一個駕輕就熟驚艷的表情。
我訕笑他。他居然臉紅。
他實在不算是個討厭的人,我應該消除對他的陳見。
出門之前我說︰「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則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丟了。」
「她不是我太太,」關先生說,「她也不姓關,她真名叫孫靈芝。」
「哦。」我想起來。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後。
「那你姓什麼?」
「我沒說嗎?抱歉抱歉,我姓葉。」
葉?這下子我不得不承認楊家的女人與姓葉的男人有點緣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華得不像話,並不帶紈之意,只有行內人如我,才會知道這座公寓內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個人住。」
「好地方。」
我們並不是一對一,起碼有三個以上的佣人在屋內穿插。
他很滑頭地說︰「要看東西呢,就得進房來。」
我只得大方地跟進去。
他並沒有吹牛,套房里堆著我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