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電線還沒有拉好。」
「不要去理它!」關太太懊惱地說,「我當作屋里沒這間房間。」
「讓我幫你完工如何?等你有了明確的主意,再拆掉重裝吧?」
「真的,楊小姐,真的可以?」
「當然,交在我手中。」
「好的,哦,對了,這是你第三期的費用。」
我道謝。
她歉意地問︰「做住宅裝修,很煩吧?」良心忽然發現。
不比做人更煩。「我自己比較喜歡設計寫字樓,但為你關太太服務是不一樣的。」
她很滿意。
必太太是個美麗的女人,年紀比我小幾歲,一身好皮膚,白皙得似外國人,是以從來不肯曬太陽或坐船出海。一年四季皮膚如雪,故此特別喜歡穿黑色衣裳。
當下有人按鈴,女佣去開門,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關太太替我介紹說是「我先生」。
我稱呼一聲「關先生」,他卻一呆。
沒事我先告辭。
我從沒見過關先生,不知怎麼,覺得面熱。
下午我就叫大隊去動工,帶樣板去給關太太挑。
他們同我通電話,說有關先生在,關太太比平時和睦得多。
這倒好。
傍晚我去看工程,關太太外出,佣人招呼我。
這間屋子由我一手包辦,間格方面,我比主人家熟。
好好的一層公寓,假使裝成全白,不知多舒適,偏偏要淺紅搭棗紅,水晶燈假地台,緞子窗簾上處處捆條邊,連露台上遮太陽的帆布篷都不放過,弄得非鹿非馬,什麼法國宮廷式。
又去摩羅街搜刮假古董,瓶瓶罐罐堆滿一屋,但凡藍白二色的充明瓷,門彩便算乾隆御鑒之寶,瞎七搭八,不過用來配沙發墊子及牆紙花紋,真要命。
不知怎麼,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遠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亂得驚人,賣花的老娘干脆插竹葉,受夠了。
我看著洗臉盆搖頭嘆氣,裝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磚,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買得到有四只腳的老式白浴白。幾時等我自己發了財可以如願以償。
我身後有個聲音傳來︰「看得出你最喜歡的顏色是白。」
我轉頭,「關先生。」他還沒走。
「我不姓關。」他笑。
我揚揚眉毛。
「她要自稱關太太,逼得我做關先生。」
我不大明白,只得客氣地笑。
「她出來見人時用關太太這藝名。」「關」先生解釋。
什麼?藝名?即使做戲,也斷然不會姓關名太太。
我茫然。
「關」先生笑了。
「我叫羅倫斯。」
我只得說︰「你好。」
「你姓楊,叫之俊?」
「是的。」我點點頭,不想與他攀談下去。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年輕,好打扮,左頰有一深深酒渦,帶來三分脂粉氣,但不討厭,身上配件齊全而考究,是有家底而出來玩的那種人。
「你是室內裝修師?」
「稱呼得好听點,可以這麼說。」
「啊,還有什麼其他叫法?」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
我勉強地賠笑,側側身走回客廳,他跟出來。
我吩咐工人收工,打算離去了。
「這間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你說有多好。」他忽然說。
我為這句話動容。顯然他是出錢的幕後人,關太太是他的情人,他倒是不介意裝修不如他意。
我這次笑得比較自然,仍無所置評。
「天氣這麼熱,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
真夠誘惑。但我搖搖頭,「我們收工了。」
我明天要忙著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龍頭,說不定她還要配榭古茜噴嘴浴白。
「關」先生說得很對。
天氣這麼熱,地面曬了一日,熱氣蒸上來,眼楮都睜不開,眯著眼,形成眼袋特別大,皺紋特別深,卻有世紀末風情——是,沒有什麼能夠使我發笑,我就是這麼厭世,如何?有點像梅蓮娜麥高莉。
熱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時約了小同學在校園樹影下等,一起看工余場去……菠蘿刨冰,南國電影,真正好。
我把著駕駛盤,交通燈轉了綠色還不知道。
後面一輛平治叭叭響,若不是冷氣轎車不肯開窗,司機一定會大喝一聲「女人開車!」
女人。下輩子如有選擇,我還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葉成秋當然好,做蹩腳男人還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笑了起來,倒後鏡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爭氣地擴張,瞞得過人,瞞不過自己。
就這樣慌慌張張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渾身洗刷過是不得安靜的,淋浴許是我做人的唯一樂趣。我有許多「唯一」樂趣︰與陶陶斗氣,與母親聊天,看電視長篇劇,與葉成秋吃茶,買到合心緒的首飾皮鞋手袋,顧客開支票給我時候……
我希望我會有大一點的喜樂,後來想到這些也是要用精力來換取的,就比較不那麼渴望了。
因為我是做室內裝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崗的一篇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那個年輕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鋪出來,雨淋濕他的外套,兩人相視無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會的廣告,痴痴地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盡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踫到一個這樣的有情人。
尷尬的是,戀愛過後又怎麼辦?結婚?嫁一個小若干歲數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婚後開門七件事跟著而來,神仙眷屬也不得不面對現實,變得傖俗起來。最可怕的是養兒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軀,響亮的哭聲,能把最灑月兌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這便是戀愛的後果。
所以書中的女主角蒼白而美麗地叫他走,她不能愛他。
聰明的選擇。
我站在鏡子面前,戲劇化地說台辭︰「走,你走吧。」雙手抱著胸,皺著眉頭,作痛苦狀。
我並沒有閑著,一邊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淺藍色,干性部分用粉紅色,什麼地方有雀班與皰皰,則點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傳清潔城市招貼中的垃圾蟲。
我很吃驚。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別看我女兒都十七歲了,其實我沒有與男人共同生活的經驗,也不敢大膽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發上睡著。
我「唯一」的享受是這一部兩匹半的分體式冷氣機,每小時耗電五元港幣。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著物質的文明,發誓終其一生都不要踏入絲路半步,正在這個當兒,電話鈴響起來,我下意識地取餅听筒。
那邊說︰「我是羅倫斯。」
是DH羅倫斯還是TE羅倫斯?
我含糊說︰「你打錯了。」掛上听筒。
轉個身再睡,臉上七彩的化妝品怕要全部印到墊子上,管它呢。
電話又響。
我申吟,又不敢不听,怕是哪個客戶找我。我說︰「找誰?」
「我是羅倫斯。」
「先生,我不認得羅倫斯。」
「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楊之俊。」
我改變語氣,「閣下是誰?」
「如果我說我是‘關先生’,你會記得嗎?」
「哦,關先生,你好,怎麼,」我醒了一半,「關太太有什麼特別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關太太有什麼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給我?」我明知故問。
「當然也可以有。」
「那麼待彼時我們再聯絡吧。」
「我現在要赴一個約會,再見,關先生,多謝關照。」我再度掛上電話。
吊膀子來了。
連姓甚名誰都不肯說,就來搭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