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被我罵得狗血淋頭,立刻轉身走。
這個老佣人,眼中只有他老爺,見高拜,見低踩,一副奴才相,低聲下氣慣了,只懂看著老爺的面色做人,老爺捧哪個,他就顛著去托哪個,老爺要貶誰,他就助陣——也不瞧瞧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有沒有實力,又蠢又壞,這種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張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報月兌離關系,凡事大家留個余地,適可而止,過得去就算了,何苦緊緊相逼,將來狹路相逢,左右還是父子關系,當中還礙著母親,老爹這張篷張得太滿,這些年來我真受夠了,已經搬了出來獨自過活,還將我呼來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機去了沒久,電話鈴就震天般響起來,我知道這是誰,我冷笑,這就是父親的那個寶貝女秘書,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來之後,手指就不懂撥電話了,我拿起話筒說︰「喬穆少爺不在,你們別花力氣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個藝名混飯吃,誰還希罕听他的教訓。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們,老爹一罵我出門,三人也不勸阻,老好的在一邊陰陰笑,我受夠了,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們清高點,他們巴不得我死在他們跟前。
我狠狠的將沙發墊子踢得半天高,墊子落在地上, 的一聲。
我氣平了一點,干嗎這樣生氣?不是已經忍了兩年多了嗎?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氣的是什麼?找坐下來問自己。
是因為寧馨兒吧,是因為無法進一步接觸她吧。
為什麼對她有這麼大的好感呢,是愛上了她嗎,是不是呢,不能確定,因為彷徨的緣故,對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麼幼稚。
錯不在老爹,錯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後,使駕車往家中走了。
案親穿著唐裝衫褲,正在抽雪茄,我說︰「我來了。」
他瞪我一眼,「你罵司機?」
我莞爾,這種小人,馬上要求主子幫他出氣了。
我說︰「司機不會比兒子更重要吧?」我補一句,「即使是不爭氣的兒子。」
他深深地吸著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錯呵。」
我說,「托老佛爺的洪福。」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暴喝一聲,恍如春雷響。
我實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錯了什麼?又有哪里丟了你的臉了?」
「你竟掏起古井來了?你收了人家寡婦三十萬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鑽,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煙直指到我鼻端來,「喬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索性跟我月兌離關系也罷,你不配姓喬!」
我僵了,「姓喬有啥好?姓喬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喬已罷。」
「我問你。」他索性站了起來,太陽穴上微微鼓起,青筋畢露.
「你有沒有受過人家三十萬?」爹罵,「你有沒有跟人爭風吃醋,動刀動槍,弄得幾乎人頭落地?」
他媽的,消息傳得快過路透社。
「有。」
「你憑什麼受人家三十萬?」他叫。
媽媽在這時候推門進來,「什麼事大呼小叫的?三十萬有什麼了不起?還給人家算了,媽替你存三十萬到戶口去,為了三十萬就把兒子當賤骨頭般辱罵,我每個晚上生一個兒子也不能這樣。」老媽擋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頓時想哭。
老爹頓足,「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嗎?唉,慈母多敗兒。」
老媽自鼻子里哼出來,「你現在來教訓我的兒子了,老喬,你發了財要立品了,請問你這財是怎麼發的?當初拿了文憑,一窮二白的回到香港來,是誰看中你人品助你幫你把女兒嫁你的?老喬,當年你連入贅都心甘情願,現在為了三十萬,要與我兒子月兌離關系,罷罷罷,」老媽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將下來,「就讓穆兒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從不知道家中還有這樣的秘情,頓時像听戲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個孩子當中,有三個像你還不夠?這孩子被你逼得渾身小家子氣,連人家三十萬都貪,還不足你的錯?」母親指著鼻子直罵過去。
案親揮手一掃,將書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去,筆墨紙硯滾了一地。
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媽跳得八丈高,聲音撕心裂肺……我自覺沒趣,推開書房門走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到銀行,結束那筆款項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買了一只哈蘇相機,然後拿著三十萬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還就還。
我沒說過連利息還。
這年頭有個錢得來都太不容易,每個人都會變得貪婪兼小家子氣,我是很原諒我自己的。
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認得我,我進了屋子,「太太在書房。」我入書房。
寧馨兒並不在書房里。
一個小女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穿一條雪白的麻紗花裙子,白襪白鞋,剪童花頭,坐在鋼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動琴鍵。
她在彈的一首曲子,叫做《七個寂寞日子》。
她用稚氣的聲音唱出來︰「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七個寂寞夜晚,我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為你而哭,嗚嗚嗚——」
我倚靠在牆上,為之銷魂。
小女孩轉過頭來,向我笑笑,這麼小就已經是個美人胚子。
寂靜的書房,琴聲,歌聲,我的靈魂漸漸蘇醒,只有在這里,我有機會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頭,一切進行得轟轟烈烈,吃喝玩樂發財斗爭,生活像一出〈六國大片相〉,時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來,鬧哄哄的過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寧馨兒的書房中,還可以有做夢的機會。
「你好嗎?」我溫柔地跟小女孩說。
「你呢。」小女孩禮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寧馨兒的聲音響起來。
我轉頭,她冰清玉潔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麼對她。
「你脖子上的傷,是阿瑯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過去,摟住她。
「這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孩子。
「這孩子應叫我女乃女乃,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轉頭跳著出去了。
我將本票遞給她,「我非還你不可,我父親對我大興問罪之師。」
她略為詫異,「喬老怎麼這樣矯情?算是我付你的攝影酬勞資好了。」
我猶疑,這樣一來,名正言順,找可也不必羞愧,區區三十萬,哼,待我喬穆成了名,成為國際名攝影師,老爹就不會嫌我不學無術了。
爭財勿爭氣,我英雄氣短,將一張本票轉過來轉過去,手足無措。
我解嘲的說︰「改天他們又該說我更加沒出息了,連湯藥費都收。」
寧馨兒笑,坐在琴椅前,彈起來,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遺留下的︰七個寂寞日子,拼成一個寂寞禮拜……
我眼楮看著窗外,「你可不應寂寞。」
她微笑︰「什麼樣的人才應寂寞?」
「我母親。」我沖口而出。
她問︰「如何見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見她與剃頭師傅在訴說咱們家庭的詳情,大兒子、二兒子都在加拿大畢業……她丈夫做成了哪幾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愴的聲音,理發師唯唯喏喏,一邊贊她生得年輕。我在她身後听得幾乎落下淚來,她丈夫、兒子都各有各忙,于是她要說話,竟跑到剃頭店來找對象。
老媽沒有靈魂,但不見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現在沒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錢,她的工作崗位叫妻子,入息不錯、衣著隨意、辦公時間不規則,但她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