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昌皮膚黑得發亮,一看就知道是干戶外工作的人,他是工農兵中第二號人物。
萼生看看劉大畏,老劉當然是兵。
「萼生姐,我特地來向你道別。」
「我還沒走呢。」
「母親說你這一兩日就會動身,屆時我未必走得開。」
「你的豬怎麼樣?」
「相當的壯。」
萼生微笑,「恭喜你,可以計劃成家了。」
午昌連脖子都漲成豬肝似,訕訕說;「今年收成不錯,共養了三十六頭小豬。」
「午昌,」萼生拍拍他肩膀,「我們一起吃頓飯。」
「我還有事要早回去。」
「有事嗎?」
「有,就是要趕單位的專車。」
萼生與表弟緊緊握手,「保重自己。」
一直送到門口,看著午昌離去,萼生沒有等母親,轉過頭來同劉大畏說︰「听見沒有,我就要走了,請問我幾時可以走?」
「要走你隨時可以走。」
「阿關不出來,我能走嗎?」
「你不必對他負道義上責任,派他來的機構才有出面的必要。」
「那是誰?」
「日本東京大和新聞。」
萼生十分震驚,「東洋人沒有為阿關出頭?!」
「他們否認關世清是屬下員工。」
萼生氣結︰「典型日本人作風。」
「是嗎?」劉大畏不以為然,「你出了事的話,美新處社長會替你出頭?」
萼生愣住,當然不會,她連社長面長面短都不知道,嚴教授做中間人,與她接頭的是史蒂文生,美新處並無任何承諾,犯了事,一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劉大畏說下去︰「人貴自知,行動之前應當考慮到後果,有些人,專門利用單純沖動的大學生來達到他們目的,向有關方面換取利益,頭顱是你們的,榮譽是他們的!」劉大畏的矛頭直指嚴教授。
在弄清楚任何事情之前,陳萼生不敢置評。
她深深太息,在這個暑假之前,她竟不知道人心如此叵測。
「陳萼生你仔細想一想,便知道我並非危言聳听。」
萼生學乖了,她不再沖動地對任何事情置評,她只是問︰「家母的行程幾時結束?
「就在這兩天。」
「那麼,你的任務也快結束。」
「是的。」劉大畏沒有掩飾語氣中的悵惘。
「我沒有結你制造任何麻煩,你是失望還是安慰。」
「無論你怎麼做,我們自有應急的方法。」劉大畏笑笑。
是關世清跑了來做她的替身。
罷剛抵埠的時候,陳萼生何嘗不是賊頭狗腦,出盡百寶要揭秘搜奇,寫成報告,呈上去邀功,可是才開始,就受關世清事件打擊,她四出奔走,把自己的事耽擱下來。
這次注定要空手回去。
只听得劉大畏輕輕說,「你那吉光片羽的見聞錄,還是不寫的好。」
半晌萼生才說︰「我不會連累你。」
斷章取義,單听這一句,倒是纏綿文藝,蕩氣徊腸。
「那你要同有關方面交代。」劉大良微笑。
「相信我,」萼生照直說,「同他們交代,並非難事。」
至多自新聞系轉到純美術系,甚或物理系、管理科,或是索性離開校園,出來找份差使。
那天晚上,岑仁芝回請她當日的同文行家與編輯。
萼生的精神與腸胃實在吃不消一次接一次的宴會,同母親告假。岑仁芝不準——「你非與我並肩作戰不可。」
萼生忙不迭叫苦,沒有選擇即是沒有自由,天天叫她同一班不相干的人吃喝玩樂,已經是種刑罰。
岑仁芝悄悄在她耳邊說,「最後一次。」
萼生回酒店房間取頭痛丸止頭痛。
兩位熟客在等她。
他們是旅游協會的吳小姐與胡先生。一貫的態度謙和,笑容可掬。
萼生只得招呼說︰「久違了兩位。」
吳小姐遞上一只小小油皮紙信封,「這是文化部的同事托帶的,萼生接過信封,「里邊是什麼?」十分奇怪。
吳小姐笑,「這是岑仁芝女士著作全集。」
啊,萼生一時沒會意,全集?不會吧,母親著作等身,怎麼裝進只信封里?
「已制成微型電腦芯片,」胡先生笑,「都廿一世紀了,總不能叫你扛四十公斤的書籍上飛機。」
萼生唯唯諾諾,「是,是」,是他們顯示實力來了,「科技進步。」
「我知道你們大學里頭廣泛普遍使用芯片閱讀方式,替圖書館節省貯藏室,我們也正發展這種科技。」
「當然,當然。」
「陳小姐這次旅行還算愉快吧。」
「還好,還好。」萼生如只應聲蟲般。
「這里既有那麼多親友,以後再來,我們幫你安排一下,到內地觀光,江山多嬌,陳小姐一定不會失望。」果然不愧是旅游協會人馬。
「不知陳小姐對內地那一處地方最感興趣?」
萼生瞠目結舌,答不上來,她想說黃土高原,又怕他們以為她存心打趣,大小興安嶺、昆侖山?又怕去不到,半晌,想起劉大畏的家鄉上海,就是它吧,「上海。」
「當然,令堂是上海人。」胡先生笑曰。
萼生不敢再說什麼,只希望胡與吳兩人快走。
他們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再次留下名片,「陳小姐,招呼不周。」萼生松口氣,「不送不送。」
萼生日來接觸的各路人馬,數這一組伎倆最差,在資本主義商業社會中,他倆的手段被稱為硬銷。
本領至高的,當然是劉大畏,不知不覺間,陳萼生已被他牽著鼻子走,明是對頭,卻以朋友姿態出現,身分曖昧,偏偏為人接受,真相揭露之後,他的地位不變,自是高手。
萼生黯然。說到此,以她這種資質,根本不用出來走。找間百貨商場,在家庭電器部當售貨員渡過平凡一生,最理想不過。
只余一點點時間,劉大畏帶她去參觀股票交易所,「小學時老師帶我來過」,萼生說。到達太空館,她又說︰「總算改建過了,此刻造型較為進步」。上了山頂,她抱怨︰「沒有適合十二歲以上的娛樂場?」一副壞脾氣模樣。
劉大畏自然不出聲,最後送她到岑仁芝做主人的晚會里去。
萼生存心挑剔,果然,被她發覺席中有許多面服心不服與面不服心不服的人,除了看人,被看,萼生呆坐整晚。
母親仍然寶光四射,行頭簇新,儀容整潔,壓住整個場子有余。
萼生抽空悄悄問母親︰「老爸可知道我們行蹤?」
「公眾場所不談家事。」
「他會掛念我們。」萼生焦急。
岑仁芝凝視女兒,「唷,現在知道了,是嗎,父母會掛住你嗯?」
萼生漲紅面孔,愧不敢言。
還時,劉大畏跑來在她耳邊用蚊子般低聲道︰「好消息,關世清君將于今晚十一點獲釋。」
懊剎那陳萼生發覺被釋放的是她的靈魂與關世清的。
她無法控制自己,伸手抓住劉大畏的手,向他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眼。
這時她才發覺劉君的手大而有力,可靠穩健,萼生願意多握一會兒。
她把眼光轉向母親,恰巧岑仁芝也正好向女兒看來,萼生當然留意到母親那絲寬慰的笑容,可見,岑仁芝也知道了。
萼生連忙在劉大畏耳畔說︰「關君的父母?」
劉大畏說︰「自有使館專員代為通知。」
萼生取起桌上酒杯,一口氣干盡。
慶祝自由。
一時沒留意劉大畏仍然蹲在她身邊,維持同一姿勢,不知是否等她再在他耳邊說話,抑或是耳畔那陣酥麻,使他一時站不起來。
棒很久,他才在她身邊一張空椅上悄悄坐下。
陳萼生明天就要走了,有個小小的聲音對他說。
萼生卻沒想到這個,她看看大堂壁鐘,晚上九時正,還有兩個小時,她便可以見到關世清。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從此以後,她可以忘記這個人,與他各奔前程,再無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