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喜歡,但是不是人人似你,願意不辭勞苦。」
「我就不明白了,隔壁趙太,堅決不肯代為照顧外孫,並且振振有詞雲︰‘是含飴弄孫,不是含飴養孫呀,你說是不是’,學識倒是很好,可惜沒有愛心。」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承歡沒有意見。
「現在她女兒女婿都不大回來了。」
承歡喜歡听母親細細報道鄰居近況。
「婁先生老是想搬到私人住宅住,婁小姐替父親換一堂家具,誰知挨罵︰‘要換,換房子,換家具有個屁用。’」
啊,承歡悚然動容。
「你想想,他活到六十歲都沒弄到私人樓宇,叫二十多歲的婁小姐如何有辦法,于是婁小姐也不大回來了。」
承歡笑,辦不到,只好避而不見,她也險些兒回不來。
一些父母對子女要求過苛。
母親說下去︰「可是也有子女需索無窮,周君桃硬是叫周太太賣了一幢投資公寓。」
「干什麼?」
「她要出外留學。」
承歡點點頭。
餅片刻,麥來添回來了。
「咦,你們母女在談心?我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見她們言歸于好,臉上喜孜孜,這個單純的老實人,居然亦在都會的夾縫中生存下來,承歡充滿憐惜悲慟,像成人看嬰兒,她也那樣看父親。
她站起來,「我回房收拾東西。」
小小五斗櫃內有一格收著照片簿子,照片這樣東西,拍的當時既麻煩又無聊,各人好端端在玩,你叫他們看鏡頭,可是事後真是千金不易。
穿著中學校服的照片尤其珍貴。
生在窮家,當然很吃了一點苦,承歡身邊從無零用,連喝罐汽水都是難得的,也沒有能力購買零星好玩東西與同學交換。
真是現實,同學乘私人房車上學,下雨天,濺起的髒水直噴到站在公路車站上她的鞋襪上。
受了委屈,承歡從來不帶回家,一早知道,訴苦亦無用,許多事只得靠自己。
這些事本來都丟在腦後,忘得一干二淨,今日看照片又勾起回憶。
承歡不是不知道,只要愛子女便是好父母,可是心中總不能略為遺憾童年欠缺物質供應,她要到十六歲才到狄士尼樂園,實事求是的她覺得一切都那麼機械化那麼虛假,一點意思也無。
自七八歲開始就听同學繪形繪色地形容那塊樂土,簡直心向往之,原來不過如此。
整個暑假做工的積蓄花得甚為不值。
翌年,她又用補習所得到歐洲跑了一趟,也不認為稀奇,忽然明白,是來遲了若干年,已經不能與同學們一起興奮地談及旅游之樂,交換心得。
承歡以後都沒再嘗試用自己力量購買童年樂趣,重溫舊夢,夢一過去都不算夢了。
她合上照片簿子。
母親站在房門口,像是知道女兒在想什麼,
「承歡,媽媽真是什麼都沒有給你。」充滿歉意。
承歡微笑,「已經夠多了。」
為勢所逼,身不由己,收入有限,有陣子家里連雞蛋都吃不起,只能吃鴨蛋,淡綠色的殼,橘紅色的蛋黃,不知怎麼比雞蛋廉宜,可是吃到嘴里,微微有一股腥氣,不過營養是一樣的。
他們曾經掙扎地過,後來才知道,原來母親一直省錢寄返大陸內地的父母處。
十八歲生日,張老板知道消息,送來一條金項鏈,那是承歡惟一裝飾品。
大學時期她找到多份家教,經濟情況大好,各家長托上托,拉著她不放,求她幫忙,據說麥承歡可以在半年內把五科不及格的學生教得考十名以內,家長幾乎沒跪著央求。
最近想起來,承歡才知道那不是因為她教得好,而是社會富庶,各家庭才有多余的錢請家教。
到今天,她總是不忘送承早最好的皮夾克與背包,名牌牛仔褲皮帶。
承歡看看表,「我約了人喝咖啡。」
「我不等你們了。」
「我在詠欣家。」
那麼多人搬出來,就是伯父母的愛太過沉重,無法交待。
承歡約了辛家亮。
臨出門,他撥一個電話來說有事絆住,這個時候還在超時開會。
「我來接你。」
「也好,半小時內該散會了。」
承歡來到下亞厘畢道。
這種路名只有在殖民地才找得到,貽笑大方,路分兩截,上半段叫上亞厘畢,下半段叫下亞厘畢,亞厘畢大概是祖國派來一個豆官的姓字,在此發揚光大。
承歡真情願它叫上紅旗路或是下中華路。
這與政治無關,難听就是難听。
承歡毫不介意舊上海有霞飛路,雖然這也不過是一個法國人的姓,但是人家譯得好听。
不過,這個城市也有好處,至少能隨意批評路名難听以及其他一切現象而無後顧之憂。
這一帶入夜靜寂之至,可是承歡知道不妨,時有警員巡過。
她坐在花圃附近等,大抵只需十分鐘辛家亮便會出來。
她身邊有一排老榕樹,須根自樹梢一排排掛下,承歡坐在長凳吸吸它噴出的氧氣。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語聲,是一男一女。
「怎麼把車子停在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後天早上在飛機上見。」
女方嘆口氣。
男方說︰「我已經盡力,相信我。」
說罷,他轉身自教堂那邊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車場,開動一輛名貴跑車離去。
四周恢復寧靜。
不過短短三五分鐘,承歡覺得幾乎一個世紀那麼長。
他們沒有看見她,真幸運。
但是承歡眼尖,趁著人在明,她在暗,認清一對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沒見過,可是年輕俏麗,顯然是個美女,而那個男人,是辛家亮的父親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歡忽然微微笑起來。
不不,不是驚嚇過度,而是會心微笑。
但立刻覺得不當,用手掩住了嘴。
這時,她听見腳步聲,承歡連忙站起來現形。
來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興,「來,一起去喝杯米酒松弛神經。」
「會議進行如何?」
「我下班後從來不談公事。」
「為此我會一輩子感激你。」
他們循石級走下銀行區。
辛家亮抬起頭四周圍看一看,「這一帶真美。」
承歡答︰「有個朋友移民之前有空就跑來站著贊嘆一番。」
「是感情作祟吧。」
「是的,漸漸人人都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辛家亮發覺了,「你為什麼眯眯笑?」
「高興呀。」
「與母親重修舊好了吧。」
「嗯。」
是幸災樂禍嗎,當然不,麥承歡不是那樣的人。
自從認識辛家亮之後,她便到辛家串門,親眼目睹辛伯母的日常生活與她母親那天壤之別。
承歡大惑不解,為何同樣年齡的女性,人生際遇會有那麼大的差距。
內心深處,承歡一直替母親不值。
今日她明白了,人人都得付出代價。
辛伯母養尊處優的生活背面,亦有難言之隱。
承歡微笑,是代她母親慶幸。
辛家亮大惑不解,「嘩,還在笑,何解,中了什麼獎券?」
承歡連忙抿住嘴。
「我擔心毛詠欣把你教壞。」
承歡說︰「你放心,我比毛毛更加頑劣。」
「也許是,你們這一代女性一個比一個厲害,受社會抬捧,目中無人。」
承歡答︰「是呀,幸虧如此,從前,出身欠佳,又嫁得不好,簡直死路一條,要給親友看扁,現在不同,現在還有自己一雙腳。」
辛家亮忽然做動氣狀,「這雙腳若不安分我就打打打。」
承歡仍然笑,「責己不要太嚴。」
辛家亮知道講不過這個機伶女,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承歡回到毛詠欣處,先是斟了一杯酒,然後同好友說︰「此事不吐不快,恕我直言。」
毛詠欣沒好氣,「有什麼話好說了,不必聲東擊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