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有點恍然若失。
下了班,日朗找到母親的家里去。
那地址還是叫秘書找出來的。
姚世華,蘭南路一一四號三樓。
她翻開地圖,發覺蘭南路在一個小型工業區,距離銀行區大約四十分鐘車程。
要日朗回去實在是很困難的事。
餅去十年,經過無數掙扎,赤足走了近十萬八千里路,涉水登山,才到今日,有什麼必要打回頭。
可是日朗還是開著車,擠在路上直赴蘭南路。
那里根本沒有停車的地方,日朗把車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鐘,天開始下雨,路上有泥濘,行人道上小販擺著地攤,沒有打傘的余地。
日朗終于找到目的地。
那幢舊樓的電梯有揩台布氣味。
下班時分,歸人漸多,人擠人,氣息難聞,日朗想掩鼻,又覺得那是不禮貌的舉止。
從三樓出來,她找到門牌按鈴。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表。
門一開,亮光閃出來,日朗才看到已經七點。
「找誰?」
日朗走近一步。
門內的人見到一張漂亮的笑臉,光鮮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來。」
日朗真沒想到母親只租人家一間房間住,她還以為六十年代以後已沒有那樣的事了,有點震驚。
「我可以進來等她嗎?」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給她送文件來。」
那家人開了門。
客廳狹小,他們一家四口正在用飯,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說︰「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進入房間,也不過只是一床一桌余地,真沒想到母親的生活會是那麼窘。
案頭上有一張姚世華年輕時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狹小的窗外沒有風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夢中那間房間,母親抱她坐在膝上講故事,它也同樣骯髒狹小。
母親窮其一生未能月兌離這個困境。
日朗冷靜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嗎?不行,焦日朗不能與她相處是個事實,她太了解她,三日之後她便會讀她的日記听她的電話指揮她的佣人弄得雞犬不寧。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為那樣才搬出來的。
那麼,替母親找個比較舒適的單位。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都會消費太過昂貴,普通人不可以支持兩個家。
她用手托著頭嘆口氣。
她是白來了。
多此一舉,日朗抓起手袋站起來,向女主人告辭。
女主人正捧著一碗湯喝,不知是什麼肉煮什麼蔬菜,香得要命。
日朗在讀書時最希望放學有一碗這樣的湯喝,後來,後來就放棄了這樣的奢望。
她道謝,退出狹窄的走廊。
一抬頭,看見有人擋在她面前。
那是她母親姚世華。
母親一臉倦容,不忘諷刺她︰「什麼風把焦小姐吹到這里來?紅十字會來巡視難民營乎?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別忘了告訴我。」
日朗靜默一會兒,終于說︰「我願意替你付首期。」
她母親卻听懂了,有點意外,半晌說︰「余款我也付不起。」
「我一個月一個月替你付。」
她卻擺擺手,「免了,每個月都要我提心吊膽地等你施舍?我情願住得差點。」
「可是這個地方——」
「實在不能見人是不是?」姚女士苦笑,「同我一樣,已無人可見,無關重要。」
「空氣也不好。」
「又不是你住這里,焦小姐,再見。」
焦日朗低下頭,沉吟一會兒,「我再想辦法。」
她母親掏出鎖匙開門,一邊笑曰︰「別想太久,我已年過半百。」
她一直不忘揶揄親女,日朗卻已不再生氣。
她除了日朗已無他人,唯有拿她出氣。
母女二人在門外擦身而過,各自返家。
焦日朗的家合規格得多,雪白的家具牆壁,一件多余雜物也無,整整有條,只住她一個人。
白色毛巾,白色香皂,都放在適當的位置。
這是焦日朗的堡壘,她需要這個安樂窩,每日辛勞的工作結束後,返回家中,縮成一團,逃避現實,不必開口說話,愛哭就痛哭一場,愛喝就喝個爛醉。
即使母親是慈母,日朗也情願獨居。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釋她的得失、苦樂、希望、前途。不,焦日朗始終還沒有踫到那個人。
母親沒有救她,她也救不了母親。
必系這樣密切,也不管用。
日朗深深悲哀。
她終于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出門上班,看到鄰居搬家。
心一動,日朗問︰「房子賣出去沒有?」
「我也是租的。」
日朗探頭一看,裝修新簇簇,沒住多久,又搬走,真浪費。
「好端端為什麼搬?」
那男生嘆口氣,「本來打算結婚。」
被了,一句話已經足夠。
「租約滿了沒有?」
「當然沒有。」
「請把房東電話號碼給我。」
小單位,方向好,可是租金也不便宜。
整個上午,日朗都在想這件事。
然後秘書進來說︰「它終于傳過來了。」
日朗抬起頭,「什麼它?」
「那封信,一開頭說‘晚霞,別來無恙乎’的信。」
「給我看。」
它終于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難到了地球這一個角落。
「……我要托你去看一個人,他叫王首文,他的辦公室在亞都大廈三十六樓環宇公司,他的住宅在落陽路一號,我念念不忘他——。」
看到這里,日朗抬起頭莞爾,可是,晨曦,她在心里頭問︰「他可有記得你?」
「我想知道,他可有改變初衷,他知道與我聯絡的方法。晚霞,請你幫助我,晨曦。」
千方百計,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日朗嘆口氣,同助手說︰「查一查這個王首文。」
助手抬起頭來,「王震亞的次子王首文?」
啊,還是名人之後,不簡單。
不消半日,王首文君的剪報資料到了。
「他已婚?」
「上個月新婚。」
日朗連忙埋頭研究資料。
助手問︰「我們要同環宇做生意?」
「可能。」
「焦小姐,我真佩服你永遠有備而戰。」
「嘎,戰爭?」日朗笑,「我最不贊成打仗。」
王家在本市是比較次一等的望族,可是因為擁有一張暢銷報紙,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為高。
不過王首文並不在報館辦事。
他打理出入口生意,在亞都大廈上班。
上帝造王首文之際心情特別好,他英俊瀟灑,家勢豐厚,資質聰明,佔盡世上優勢,十分幸運。
上個月娶的是門當戶對的一位任小姐,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歐洲度假。
日朗吩咐︰「去環宇問一聲王首文是否在本市。」
十分鐘後有答復︰「昨天下午剛回來。」
日朗嘆口氣,怎麼去找這個人呢?
何必還要拖一條尾巴呢?
吧脆淡出,留一個美好記憶,豈非更為上策?
筆日朗並無立刻去見王首文。
她找了房屋經紀看房子。
岑介仁的電話來了,「你要投資還是自住?為什麼不找我?」
他約她下班面議。
嘩,消息如此迅速靈通。
「我感激你的好意,我正替朋友找個小單位。」
「是範立軒?」
「不,但的確是單身女性,希望近我家,可以互相照顧。」
「什麼價錢?」
日朗講了一個數目。
立刻引起岑介仁訕笑,「日朗你真可愛,你多久沒出來買東西了?」
日朗微慍︰「人家只有那麼多。」
「好人也太不會計算,怎麼到現在才置業?」
「是家母。」日朗不得不說老實話。
岑介仁一怔,日朗從來沒有同他提過母親的事,只知她們感情欠佳。
「我陪你找,免你吃虧。」
你看,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到頭來可以做朋友。
那日下班,岑介仁便來接她到處參觀,替她打算盤。
以日朗目前的收入,無論如何擺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