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回到車上,返回寓所沐浴包衣,邊穿襪子邊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時。
但還是回到辦公室。
她打一個呵欠,想把體內所余的精力搜刮出來,但是無效,她再打一個呵欠。
要命,焦日朗的事業生命不會在這里中止吧。
真想不到穿梭時間走廊竟是這麼費勁。
秘書進來說︰「焦小姐——」看到她的臉,把該說的話縮回肚子,「你不舒服嗎?」
範立軒說過,一個女子,到了每個人都問︰「你沒睡好嗎?你有病嗎?」的時候,就該去做臉部矯形手術了。
日朗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那麼快。
「你想說什麼?」
「傳真機又燒了。」
「有沒有紙卡在里邊?」
「正在打開查看。」
日朗心一動,「找到的話馬上給我看。」
一定是晨曦。
日朗在等待那個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邊喝邊自言自語︰「剛才想到哪里?呵,對,父母不住吵架。」
那樣鬧,也沒影響日朗的功課。她的功課一直名列前茅。
老師的鐘愛彌補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
鞋子破舊,校服太狹小,午餐錢不足……全部不要緊,她在功課上有天份,老師才講一句她就幾乎猜到下三句是什麼。課文過目不忘,筆記抄得整整齊齊,下課趕完作業立刻趕去替小孩子補習,十三四歲就經濟獨立。
盎庶公平的蟟會負責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樣長大的。
餅了幾年父母終于正式離異。
生父臨走之前罵妻子︰「你貪慕虛榮。」
日朗掩著嘴笑出來。
母親虛榮?
她若是好高騖遠,早就懂得上進了。
比較虛榮的是焦日朗,發誓要戰勝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課是唯一的途徑。
很少有青年如此為教科書著迷,她利用每一間圖書館,為每一個詞語每一頁課文尋找更多資料,她使老師訝異。
年輕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親沒有。
日朗要到哪個時候,才知道對有些人來說,一輩子吵吵鬧鬧都比離異好。日朗的母親自與伴侶分手之後,靈魂與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開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強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電視,三四個小時那樣喝下去。
那時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種賬單紛沓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她幾乎不記得她曾經年輕過。
範立軒就不同,立軒至大的宏願是回到十七歲去,有哪個神仙準她許願,她一定會嚷︰「十七歲,十七歲!」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異的年輕人遲早要在社會上踫頭,比試能力。
日朗又有點洋洋自得,他們不一定贏她。
秘書進來,有點煩惱的樣子,「不知是誰這樣無聊,叫我們的傳真機三日兩頭出毛病,機器里頭夾著這張紙,請看。」
日朗連忙接過。
秘書感喟,「現在沒了這些機器不知怎麼開工,我媽說,從前做秘書時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機上用三張復寫紙打好幾份文件,手指頭流血!那時連影印機都沒有,怎麼做人。」
講得有理。
那張紙上寫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訊息︰「晚霞,別來無恙乎……」
翻來覆去是同一封信,重復又重復,還是沒法子把話說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悵。
她要朋友替她照顧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顧的一個人。
太天真了。
據焦日朗的生活經驗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顧,是女性一門心思誤會他們,沒她們便會三餐不繼,鞋月兌襪甩。
沒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樣誤解。
桌子上又擱著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覺滿足,試想想,一個人早上起來若無事可做是多麼淒慘。
她辦事的態度亦與讀書差不多。
正忙,電話鈴響,是岑介仁。
劈頭便問︰「那人是誰?」
日朗莫名其妙,「誰?誰是誰,你是誰?」
「我的聲音你也不認得了?」
「埋頭苦干之際,別問我姓什麼。」
「我指你的新伴侶。」
「呵,他,乏善足陳。」
「那麼,日朗,我可以約會別人嗎?」
日朗一听先是興奮,「去,去,約會整個香港,如果還有空閑,約會東京,還有紐約、巴黎,盡避去。」
岑介仁松口氣,「知道了。」他掛上電話。
接著日朗卻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里抬起頭來,岑介仁沒有爭取到底,這小子,虛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現在哪里還有人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親,她也是自己不爭氣,與人無尤,許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個頭破血流,可是一點也不妨礙事業發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頭地。
晨曦在她的家鄉,想必是個杰出人物,是,她懷念她,但決不會荒廢她的工作與責任。
私人電話又接進來。
一听得是文英杰,日朗沒頭沒腦丟過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訴苦呢還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縮。
文英杰笑問︰「什麼時候出的獄?」
日朗只得訕笑。
他說︰「我今晚的飛機。」
什麼?還未好好聚舊,他已經要走了。
是她耽擱了時間,他已經在她身邊盤旋了好幾天,等待機會。
「我現在馬上出來。」
「不用,你忙你的。」
這人太斯文太守禮了。
日朗粗聲粗氣說︰「半小時後在我樓下見面。」
進同退一樣重要,岑介仁比較懂得把握這兩點藝術。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餅外套出門。
丟下一句話︰「我傍晚再回來。」
見了面,文英杰仍然那樣不慍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麼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嗎?」
「反復讀得會背了。」他微笑。
「幾時再來?」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這麼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無言,低下頭。
又不是為生活,日朗不想虛偽。
「謝謝你的款待。」
「你這樣說,變成諷刺我了。」
「有機會來看我。」
「那頓晚餐呢?」
那文英杰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來之食。」
日朗被他氣得啼笑皆非。
是她自己不好,左推右搪,總是不願履行約會。
文英杰伸手過來握,「再見!」
「幾時?」
文英杰又笑,「像我這樣無關重要的角色,出現次數已經太多。若非你恰巧有空檔,根本無瑕理會我,此刻我退出已是時候。」
「文君,人生並非舞台。」
「可是人還是知道進退的好。」
「你我總是朋友。」
文君笑,「繼續寄報紙給我?」
「一定。」
「讓我陪你吃頓飯。」
文英杰搖搖頭,「並非我不情願,誰不想有個可人兒陪著說說笑笑,將來希望你會特意請我。」
他有他倔強的地方。
他們終于道別。
文英杰又敲敲額角,「你瞧我這記性。」
「你還有話要說嗎?」
「日朗,不要怪我多事,你應當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關系。」
必懷與管閑事是有區別的。
「這不容易。」
「以你的智慧與能力,沒有什麼困難事。」
「僵著已經許多年了,像萬載玄冰一樣,怎樣融化?」
「你還年輕,有許多時間。」
「時間有更重要的用途。」
「改善人際關系亦不算浪費。」
「我很感激你。」
「我多嘴是因為我看出你深覺遺憾。」
日朗不語。
文英杰終于識趣地道別。
日朗拉著他厚大的手,怪不舍得地晃兩晃。
連立軒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令堂的事,文英杰若不是真的關心她,何必得罪她。
「下次再見。」
他走了。
誰不想身邊有個隨傳隨到的人,打打雜、作陪、訴訴苦,可是沒有誠意,白糟塌人家時間,是項罪孽,焦日朗不做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