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是你母親送給你的吧。」
韶韶忽然說︰「我還有個妹妹——」
「我想,那會另有安排。」
韶韶把盒子握在手中。
「我還有事待辦,順風,韶韶。」
「再見。」
回程長而苦澀,飛機上座無虛設。
有一個年輕英梭的男子不住地在韶韶面前收拾手提行李,把所有東西一件件取出,又逐件放好,過一刻,又覺不妥,再重頭來一遍。
韶韶被他煩得閉上眼楮,索性睡了一覺。
口干醒來要水,那人還在收拾那只行李袋。
長途飛機航程永遠像個惡夢,在飛機上踫到的人全不像真人,韶韶不想睜開雙眼。
下了飛機,涌出通道,過海關,韶韶只想看到親友的面孔。
「韶韶!」
韶韶看到的是奇芳。
奇芳替她拿起手提行李。
「鄧志能今夜當值走不開,請你見諒。」
韶韶緊緊握住她的手。
「車子在這邊。」
兩姐妹上了車,奇芳才問︰「外公怎麼樣,同母親長得可像?」
韶韶看著窗外,「在天國,除下軀殼,人人一個樣子。」
「啊。」奇芳無限感慨。
韶韶掏出首飾盒,「這是外公給我們的,你先挑,要耳環還是項鏈。」
盒子一打開,奇芳探頭一看,不太感興趣,「這是整套的,拆開了可惜,我不喜歡藍寶石,總有點黑沉沉的,你留著吧。」
韶韶沒奈何地笑。
奇芳說︰「我愛祖母綠。」
對上一代的感情,奇芳比韶韶更淡漠。
「外公很富有?」
「初到美國可能有點錢,生活費用昂貴,他又長壽,後來就不怎麼樣了。」
奇芳自嘲︰「你看我,多麼庸俗,淨講錢。」
韶韶不以為然,「不講錢,講什麼?」坦蕩蕩。
「韶韶,你就是這點可愛。」
「現在這樣可愛的人已經很多了。」
「韶韶,你不問我該如何處理我的生活嗎?」
「你以為我是生活專家?非也非也,我這只工蟻在母親去世後感觀也自不一樣了,你快樂嗎,如不,請努力追求,這是我的忠告。」
「我一向比你懂得享受。」
「看,」韶韶溫和地笑,「應該由我向你請教。」
「鄧志能說你打算移民。」
「我有點累,我想休息。」
「我同燕和會來看你。」
「謝謝你們。」
韶韶像是恢復正常生活了。
這次回來,她被調到一個很奇怪的職位,負責政府印務,專門打電話催印刷廠起貨及其他聯絡。
很明顯,她失寵了。
早一年來說,這堪稱奇恥大辱,但在今日,她一笑置之。
她個人卑微的事業遭遇算是什麼呢,況且,這里亦已非她久留之地。
山高皇帝遠,她用午膳的時間不妨略長,五時正大可下班。
時間忽然經用了,薪酬又一文不少,退一步想,看開一點兒,不知多舒服。
有空努力學習烹飪,無甚天分,勝在用功,真是學問哪,煮白雞蛋不爆殼都不容易,蛋黃要剛熟,沒有黑圈。
煮完後逼小鄧給吃下去,不一會兒就喂胖了鄧志能,大叫吃不消,韶韶卻說︰「狗瘦主人羞,夫瘦為妻羞。」
小鄧困惑地答︰「我知道這年頭男人不好做,但沒想到會艱難淪落到這種地步。」
韶韶喜歡吃百葉結烤肉,千方百計學做,可是百葉不是泡得太爛,就是太硬,不好吃。
鄧志能說︰「首先,你要知道百葉是什麼東西。」
「是黃豆的一種制成品吧?」
小鄧大吃一驚,「黃豆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同粉皮由綠豆制成一樣,還有,腸粉是米糊所制,喂,你懂不懂?」
韶韶像是已經放棄了她那偉大的新聞事業。
那樣勤力做,不過是為了母親,如今母親不在了,還拼什麼死命。
在辦公室心思縝密,在廚房卻粗枝大葉,成績遠不如上班作業。
真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陰奉獻給寫字樓。
說也奇怪,在印務局一做大半年,一天假也未曾告過,盡忠職守。
就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那日,上司召她回總部。
「韶韶,听說你改過自新了。」那負責分配同事的洋人開玩笑地說。
韶韶唯唯諾諾。
「調你回京如何?」
韶韶笑笑,不語。
「你又可得回一間向海的辦公室,我幫你一個忙可好?」
韶韶不置可否。
此刻她的小房間沒有窗戶,全靠房頂一盞冷冷的日光燈。
韶韶的思潮飛出去老遠。
她開頭上班的時候,只在老板房門口一張寫字台工作,暗無天日,連掛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沒有,做得近視與臉皰都加劇了。
母親一直問,「韶韶,韶韶,帶我到你工作地點去看看。」她以為亮錚錚的大學生,工作地方也必定閃閃亮。
但是滿街滿巷都是大學生,哪里去找那麼多亮晶晶的辦公室。
韶韶一直沒敢把母親往寫字樓帶,直至她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為止。
較年輕的她心花怒放,拿著照相機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拍照留念。
「韶韶?」
韶韶微笑,攤攤手,「能夠調回來,當然高興。」
洋人說︰「在銀行區,你們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華咖啡店,唉,真羨慕你們。」
韶韶沒忘記千恩萬謝。
算來算去,算資本主義最厲害,把人人教訓得一點兒骨氣也無,淨會向錢看,鞠躬又鞠躬。
韶韶已經不在乎,但是她仍在這個環境內找生活,太過與眾不同也是不行的,裝也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她早已學會謀生的全褂子武藝。
晚上,鄧志能訝異了,「還調來調去干什麼,你不告訴他們,你已經申請移民?」
「未成事實,不宜宣布。」
「噫,把機會讓給別的同事呀。」
「我為什麼要替別人設想?」
「韶韶,我很意外。」
韶韶說︰「自私自利有何不妥。」
鄧志能看妻子一眼,「原來你尚未痊愈。」
韶韶沮喪地說︰「我這一生的歡容到此為止,我將永遠不會再笑。」
「听听這是什麼話。」
韶韶假裝看報紙,不去理他。
第二天一大早,韶韶在喝黑咖啡。
才七時十分,電話已經響了。
鄧志能大叫︰「找區小姐。」
「來。」
那邊傳來陌生的聲音。
近年來韶韶已習慣與陌生之聲打交道。
「你們找到他了!」
「是的,有好消息。」
「他在哪里?」
對方避而不答,「他會在星期三用電話同你聯絡。」
「為什麼還要那樣神秘?他到底身在何方?」
「區小姐,你自己同他說好了。」
韶韶嘆口氣,「謝謝你,也替我謝謝華先生。」
「不客氣。」
星期三?韶韶算一算,還有四天。
她不打算為這個無名電話告假,不過提早一點下班回家等。
一直到凌晨,電話不來,她才焦急生氣地上床。
小鄧安慰開導她︰「也許有什麼不方便之處。」
星期四天才亮,電話鈴忽然響了。
韶韶驀然驚醒,思維證明,鄭健並無食言,他的星期三即東方之珠的星期四,他忘記計算時差,叫韶韶空等了一晚。
韶韶搶過電話。
「區小姐?」一個年輕的聲音,呵果然是他。
「我是。」
「區小姐,請設法告訴我媽我很好。」
「你寄張照片來。」
「不必了。」
一陣沉默,對方像是知道她想什麼,故笑了,「助人為快樂之本。」
韶韶剛想再說幾句,電話「卡」一聲截斷。
小鄧在一旁松口氣,「滿意了?」
韶韶點點頭。
小鄧笑笑說︰「你們家真堪稱革命世家,人人很神秘。」
誰知韶韶卻沒接受他這次幽默,忽然拂袖而起,指著就斥責,「鄧志能,你說話小心點,革命還不是為了你這等庸人,不然你現在還拖長辮子穿馬蹄袖,為你流了熱血拋了頭顱你倒在講風涼話!」講到最後兩句,聲嘶力竭,雙目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