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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夢真淚 第17頁

作者︰亦舒

鄧志能嘆口氣,「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

真的,知道那麼多干什麼,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加個句號,束之高閣。

鄧志能又說︰「知道太多,反而無益。」

天亮了。

蘇阿姨過來敲門。

很明顯,她也沒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著問︰「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認為他知道。」

韶韶頹然,無比淒涼。

「不知道豈非更好,否則掛著你,多一樁心事。」蘇舜娟深深嘆息。

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

這時候,有人敲門。

韶韶起來開門,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

「你怎麼來了?」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趁你們未出去,我來托你辦一件事。」

「請說。」

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

韶韶說︰「都是自己人。」

許旭英仍然不語。

這時,鄧志能機智地說︰「蘇阿姨,來,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

兩人走出房間,關上門,過了一會兒,許旭英才開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麼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

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那是過去的事。」

「成家之後,給家里添了一個孫兒,今年二十一歲。」

「那多好,可是需要學費留學?」

許旭英不語。

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真是難得,韶韶听同事說過,有些親眷開起口來,悍強之態,宛如討債。

棒了很久,她才說︰「那孩子,已經在外國了。」

「那多好。」

「他叫鄭健。」

「我馬上與他聯絡,請把地址給我。」

「這是鄭健的照片。」

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嘴角有點倔強。

「我听他的同學說,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

韶韶點點頭。

「我希望他還在世。」

韶韶不語。

「可是,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說,他父母很掛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們都是這樣,半夜出去了,一直沒再回來。」許旭英輕輕抱怨。

「我會設法找他。」

「韶韶,你父親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驀然抬起頭來。

「據說,是對他行動了如指掌的一個親密同學。」

韶韶耳畔「嗡」的一聲。

「姑姑,我父親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許旭英點點頭。

「可憐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語。

「韶韶,我要走了。」

「慢著,我們幾時再聚一聚?」

許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輕輕撫模韶韶鬢角,「我己無心情吃吃喝喝,煩你同區大太說一聲,區先生這些年來對照顧我們,我們十分感激。」

韶韶不動聲色,「他一直寄錢過來?」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們,不覺得突兀?」

「一直就靠這筆不大不小的外匯生活,沒有工夫去想別的,每個月收到匯款,才能松口氣。」

「以後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記得鄭健。」

「我一定盡力。」

許旭英走了以後,韶韶開始收拾行李。

鄧志能看見問,「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幾次?」

「下次吧,這回大家都沒心情。」

鄧志能端詳韶韶的面色,不覺有異,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問︰「母親怎可把那許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偉大。」

「也難怪她不讓我姓許。」

「是,姓許的家屬命運甚為悲慘。」

「可是,我明明不姓區,何必沾光。」

「回去後,我幫你搞手續,你跟母親姓姚吧。」

「听說我的外祖父與舅舅尚在美國。」

「不必聯絡他們了,他們要找你,那還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遙遠的,她輕輕說︰「我一直以為家母只不過是個頗能吃苦的女子,誰知背後有那麼可怕的故事。」

「那個年紀的中國人,講起故事來,保證你毛骨悚然。」

他們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聯絡找鄭健。

「華叔,你要幫我找這個年輕人,他離家很久了。」

「區小姐,請先坐下來。」

韶韶遞過鄭健的照片,姓名,學校及單位等資料。

華主管端詳一番,放下照片,「怎麼到現在才來找?」

韶韶說︰「因為到今日才找到出頭的人。」

「我會替你尋找他。」

「他是我的佷子。」

「區小姐,無論是誰,對我們來講都一樣重要。」

「謝謝你華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門口,客氣地握手道別。

她往新崗位報到,自有接待她的舊同事。

坐在寫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時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終于回到自己的年代來。

同事一見她,吃了一驚,「韶,你怎麼一夜之間瘦那麼多?」

韶韶模模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餅一場,到底什麼事,婚姻不愉快,還是工作上有困難?說出來,別叫大家擔心。」

韶韶低下頭。

「凡事別放在心里,能訴苦就訴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厲害。」

「大家都知道你們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給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宜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經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隨即把文件統統放在她跟前,「這是你的功課,下午三時招待記者,有許多人有許多話要說。」

韶韶笑了。

幸虧有這麼些工夫要限時限刻趕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活著干什麼。

第七章

臨下班時接到一通電話,「我是《光明日報》見習記者李惠珍。」

「是,李小姐,有何貴干?」韶韶照樣畢恭畢敬。

「區小姐,我知道你一個月的房屋津貼等于我半年薪水,而若干年後我可能會成為你的蝦兵蟹將,但是,我還是大著膽子問一句,到了今天,你們的宣傳稿仍然為老英粉飾太平,一句實話不說,到底是何居心?」

韶韶笑了,「你根據哪一篇稿件這麼說?」

「像今天這一篇——」

憑經驗,韶韶知道這憤怒的青年一講怕要一個小時,她說︰「我讓陳小姐同你解釋好不好?」

「她是你的下屬?」

「不,她是我同事。」

「級數低于你?」

「嘖嘖嘖,沒想到你的等級觀念那麼重。」

這時,識趣的陳小姐已接過電話,「喂,光明日報嗎?」

韶韶忍不住道︰「叫老董約束約束他的手下。」

「得了,你去吧。」

韶韶的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離開辦公室,她的臉便拉下來,面色鐵青,看上去老氣橫秋,與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車子一徑駛往區府。

區家有條私家路,路口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活該有事,韶韶沒算準距離,一下就擠了上去,把小跑車向前推了數公尺。

屋內有人聞聲出來,一見是韶韶,立刻尖叫「叫警察!叫警察!」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來了,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微笑,雙手繞在胸前,並不言語。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門石級,「區永諒在不在?」

女主人連忙攔在韶韶面前,「有話慢慢說。」

「蘇阿姨,此事與你無關,請讓開。」

「什麼事都與我有關,我同區永諒是三十多年夫妻,這里是我的家,有話同我說也一樣。」

韶韶紅著眼,「一人做事一人當,叫區永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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