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志能嘆口氣,「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
真的,知道那麼多干什麼,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加個句號,束之高閣。
鄧志能又說︰「知道太多,反而無益。」
天亮了。
蘇阿姨過來敲門。
很明顯,她也沒睡好。
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
韶韶追著問︰「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
「不,我不認為他知道。」
韶韶頹然,無比淒涼。
「不知道豈非更好,否則掛著你,多一樁心事。」蘇舜娟深深嘆息。
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
這時候,有人敲門。
韶韶起來開門,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
「你怎麼來了?」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趁你們未出去,我來托你辦一件事。」
「請說。」
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
韶韶說︰「都是自己人。」
許旭英仍然不語。
這時,鄧志能機智地說︰「蘇阿姨,來,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
兩人走出房間,關上門,過了一會兒,許旭英才開口︰「韶韶,我育有一子。」
「呵是。」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
需要些什麼呢,韶韶想。
「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
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那是過去的事。」
「成家之後,給家里添了一個孫兒,今年二十一歲。」
「那多好,可是需要學費留學?」
許旭英不語。
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真是難得,韶韶听同事說過,有些親眷開起口來,悍強之態,宛如討債。
棒了很久,她才說︰「那孩子,已經在外國了。」
「那多好。」
「他叫鄭健。」
「我馬上與他聯絡,請把地址給我。」
「這是鄭健的照片。」
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嘴角有點倔強。
「我听他的同學說,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
韶韶點點頭。
「我希望他還在世。」
韶韶不語。
「可是,一點兒音訊都沒有,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
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假如找得到他,同他說,他父母很掛念他。」
「我知道。」
「真奇怪,他們都是這樣,半夜出去了,一直沒再回來。」許旭英輕輕抱怨。
「我會設法找他。」
「韶韶,你父親出事,是有人告密。」
韶韶驀然抬起頭來。
「據說,是對他行動了如指掌的一個親密同學。」
韶韶耳畔「嗡」的一聲。
「姑姑,我父親被送回家中那夜,你在不在?」
「我在夫家。」
「只有我祖母目睹真相?」
許旭英點點頭。
「可憐的祖母。」韶韶喃喃自語。
「韶韶,我要走了。」
「慢著,我們幾時再聚一聚?」
許旭英忽然笑了,用手輕輕撫模韶韶鬢角,「我己無心情吃吃喝喝,煩你同區大太說一聲,區先生這些年來對照顧我們,我們十分感激。」
韶韶不動聲色,「他一直寄錢過來?」
「是呀,自五三年迄今。」
「你們,不覺得突兀?」
「一直就靠這筆不大不小的外匯生活,沒有工夫去想別的,每個月收到匯款,才能松口氣。」
「以後由我寄。」
「那就更好。」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記得鄭健。」
「我一定盡力。」
許旭英走了以後,韶韶開始收拾行李。
鄧志能看見問,「你到哪里去?」
「回家。」
「不同你祖母多聚幾次?」
「下次吧,這回大家都沒心情。」
鄧志能端詳韶韶的面色,不覺有異,更不放心。
他想一想︰「回家也好。」
韶韶忽然問︰「母親怎可把那許多往事埋在心中,只字不提?」
「偉大。」
「也難怪她不讓我姓許。」
「是,姓許的家屬命運甚為悲慘。」
「可是,我明明不姓區,何必沾光。」
「回去後,我幫你搞手續,你跟母親姓姚吧。」
「听說我的外祖父與舅舅尚在美國。」
「不必聯絡他們了,他們要找你,那還不容易?」
韶韶微笑,笑意是迷茫同遙遠的,她輕輕說︰「我一直以為家母只不過是個頗能吃苦的女子,誰知背後有那麼可怕的故事。」
「那個年紀的中國人,講起故事來,保證你毛骨悚然。」
他們回到了家。
韶韶第一件事便是四處聯絡找鄭健。
「華叔,你要幫我找這個年輕人,他離家很久了。」
「區小姐,請先坐下來。」
韶韶遞過鄭健的照片,姓名,學校及單位等資料。
華主管端詳一番,放下照片,「怎麼到現在才來找?」
韶韶說︰「因為到今日才找到出頭的人。」
「我會替你尋找他。」
「他是我的佷子。」
「區小姐,無論是誰,對我們來講都一樣重要。」
「謝謝你華叔。」
那中年人把韶韶送到門口,客氣地握手道別。
她往新崗位報到,自有接待她的舊同事。
坐在寫字台面前,韶韶恍如隔世,她似做了時光隧道的旅客,穿梭往返,終于回到自己的年代來。
同事一見她,吃了一驚,「韶,你怎麼一夜之間瘦那麼多?」
韶韶模模面孔,「我,瘦?」
「你似大病餅一場,到底什麼事,婚姻不愉快,還是工作上有困難?說出來,別叫大家擔心。」
韶韶低下頭。
「凡事別放在心里,能訴苦就訴苦。」
「我想念家母想得很厲害。」
「大家都知道你們母女感情非常好,但是——」
韶韶給好心的同事接上去︰「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宜節哀順變,好好生活下去是正經事。」
同事嘻嘻笑,「你都明白。」
隨即把文件統統放在她跟前,「這是你的功課,下午三時招待記者,有許多人有許多話要說。」
韶韶笑了。
幸虧有這麼些工夫要限時限刻趕出來,不然真不知道活著干什麼。
第七章
臨下班時接到一通電話,「我是《光明日報》見習記者李惠珍。」
「是,李小姐,有何貴干?」韶韶照樣畢恭畢敬。
「區小姐,我知道你一個月的房屋津貼等于我半年薪水,而若干年後我可能會成為你的蝦兵蟹將,但是,我還是大著膽子問一句,到了今天,你們的宣傳稿仍然為老英粉飾太平,一句實話不說,到底是何居心?」
韶韶笑了,「你根據哪一篇稿件這麼說?」
「像今天這一篇——」
憑經驗,韶韶知道這憤怒的青年一講怕要一個小時,她說︰「我讓陳小姐同你解釋好不好?」
「她是你的下屬?」
「不,她是我同事。」
「級數低于你?」
「嘖嘖嘖,沒想到你的等級觀念那麼重。」
這時,識趣的陳小姐已接過電話,「喂,光明日報嗎?」
韶韶忍不住道︰「叫老董約束約束他的手下。」
「得了,你去吧。」
韶韶的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一離開辦公室,她的臉便拉下來,面色鐵青,看上去老氣橫秋,與平日的她大不相同。
韶韶把車子一徑駛往區府。
區家有條私家路,路口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活該有事,韶韶沒算準距離,一下就擠了上去,把小跑車向前推了數公尺。
屋內有人聞聲出來,一見是韶韶,立刻尖叫「叫警察!叫警察!」那是燕和。
奇芳也出來了,看到此情此景,只是微笑,雙手繞在胸前,並不言語。
韶韶咚咚咚走上大門石級,「區永諒在不在?」
女主人連忙攔在韶韶面前,「有話慢慢說。」
「蘇阿姨,此事與你無關,請讓開。」
「什麼事都與我有關,我同區永諒是三十多年夫妻,這里是我的家,有話同我說也一樣。」
韶韶紅著眼,「一人做事一人當,叫區永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