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找許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許老太的看護,我姓張。」
「我是許老太的孫女,我祖母在嗎?我來看她。」
對方吃了一驚,門緩緩打開。
那是一幢維修過的舊公寓。
在那層無處不在的灰塵中,韶韶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大門坐在陽台一張藤椅子上。
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嚨,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張媽忽然說︰「老太太已經不認得人。」
韶韶停住了腳。
張媽進一步解釋︰「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後一步。
「我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是這樣。」
韶韶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下。
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遭遇的最大打擊,身世之謎一層層揭開,終于找到父系嫡親,祖母卻不能相認。
韶韶激動地趨向前去,「祖母,我是許韶韶,我回來看你了。」
那老人輕輕轉過頭來,看著韶韶,一臉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孫兒。」
那老人白發蕭蕭,每一寸皮膚都打著無數皺摺,一身上下總算干淨,她看著韶韶,良久,似想辨認韶韶身份,但是她沒成功,她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淚,像個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問︰「你回來了?」
韶韶猛點頭,「是,我回來了。」
老人隨即緊緊抓住韶韶的手,「你回來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麼時候回來?」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兒子失蹤後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氣,坦白告訴祖母︰「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著韶韶,「不在了,不會回來了。」
「是,」韶韶說,「祖母,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在這里。」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來了,我們沒有錢,要付錢哪,要付錢才能一槍打死,否則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還沒咽氣,你說,我們哪來的錢?」
韶韶本來已經傷透了心,一听這番話,整個人如墮冰窖,她「霍」一聲站起來,退後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張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嘩啦一聲。
是蘇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你說什麼,祖母,你說什麼?」她如墮入惡夢迷宮。
老人別轉了臉,繼續看向弄堂。
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嘩啦嘩啦地叫過去。
韶韶縮到角落,不住哀模手臂,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個時候,听見有人問︰「你們是什麼人?」
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
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
那女子臉色稍霽,充滿訝異,「你說你是誰?」
韶韶問︰「你又是誰?」
「我是許旭英,許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
「旭豪有個女兒?」許旭英說著就哭了。
蘇舜娟目睹這一幕,臉色灰敗,用手帕捂著眼楮流淚。
「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
「你母親是誰?」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頭已經去世。」
許旭英看著佷女兒,「你像足了你父親,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擁抱著陌生的姑姑,號啕大哭。
老人听見哭聲,抬起頭來,「莫哭莫哭,為什麼哭?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怎麼老哭?」
韶韶一听,只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
她抓緊了姑姑的手,淚如雨下,整個背脊被汗濕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正與此刻相同。
這時,幸虧蘇阿姨過來說︰「韶韶,你且去洗把臉,別激動。」
韶韶一想,這是事實,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
泵姑給她一杯白菊花茶。
張媽說︰「我要喂老人家吃飯了。」
韶韶連忙站起,「讓我來。」
張媽說︰「我熟手,她會多吃點。」
蘇舜娟此際作主說︰「韶韶,我們先回去再說,讓姑姑吃飯。」
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
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模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模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對,的確知來無益。」
蘇阿姨不作聲。
韶韶過一會兒又說︰「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好苦的母親。」
那夜,韶韶徹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淚,一閉上眼楮,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身體穿孔,汩汩流著黑色的血,他母親一見之下,神智就從此昏迷。
韶韶握緊拳頭,直至指節發白,那年輕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听到得得得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
正彷徨間,忽然听見有人敲門,她跳起來,沙啞著聲音問︰「誰?」
「韶韶,我是志能。」
鄧志能,怎麼會是鄧志能?
韶韶連忙去打開門,看到丈夫,如見到救星,籟籟落淚,「大嘴,大嘴,你來了。」
鄧志能連忙抱住她,「韶韶,你怎麼臉如金紙?」
「大嘴,說來話長,你是怎麼來的?」
「我獨坐家中,心血來潮,心驚肉跳,故趕了來。」
「謝謝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實同你說吧,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
「又是她,蘇阿姨真是個好人。」
「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你不必重復了。」
他坐在床沿,打個呵欠,寬衣解帶。
「大嘴,你睡得著?」
「盡是婦孺老弱,單靠我,我能倒下來嗎?非得休養生息不可。」
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她渾身血脈流通了,漸漸暖和,恢復鎮定。
說得對,她若先倒下來,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
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
想到母親苦命,又哭了一會兒。
披著浴衣出來之時,看見鄧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麼?」
「我在想,這些年來,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
這倒是真的,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可見必有外快支持。
「听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
「必定是他,可是,他為何那麼好心?」
「他們是要好同學。」
「是,也只能那樣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麼?」
鄧志能不出聲。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大嘴,幸虧嫁了你。」
真奇怪,不論世人遭遇如何,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南斯拉夫內戰,遍地哀鴻,志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游車,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車上擋風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
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
尸體放在醫院手術室里,鏡頭推向前,用白紙半覆蓋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面孔平和。
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涌,啊,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永遠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樣苦,去到天國也是好的。
在這一剎那,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其實並無太大意義。
韶韶默默流淚。
鄧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責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尋根問底,以後,我永遠不能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