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登入注冊
夜間

假夢真淚 第16頁

作者︰亦舒

「我們找許旭英女士。」

「她出去了。」

「你是哪一位?」

「我是許老太的看護,我姓張。」

「我是許老太的孫女,我祖母在嗎?我來看她。」

對方吃了一驚,門緩緩打開。

那是一幢維修過的舊公寓。

在那層無處不在的灰塵中,韶韶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大門坐在陽台一張藤椅子上。

這是她祖母。

她生命之源。

韶韶清清喉嚨,欲走近她。

可是那幕張媽忽然說︰「老太太已經不認得人。」

韶韶停住了腳。

張媽進一步解釋︰「她神智不大清楚。」

韶韶猛地退後一步。

「我來的時候,老人已經是這樣。」

韶韶失去控制,眼淚汩汩而下。

這是她自母親去世後遭遇的最大打擊,身世之謎一層層揭開,終于找到父系嫡親,祖母卻不能相認。

韶韶激動地趨向前去,「祖母,我是許韶韶,我回來看你了。」

那老人輕輕轉過頭來,看著韶韶,一臉茫然。

「祖母,我是你的孫兒。」

那老人白發蕭蕭,每一寸皮膚都打著無數皺摺,一身上下總算干淨,她看著韶韶,良久,似想辨認韶韶身份,但是她沒成功,她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人。

韶韶握住祖母的手,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淚,像個小孩子。

那老人忽然問︰「你回來了?」

韶韶猛點頭,「是,我回來了。」

老人隨即緊緊抓住韶韶的手,「你回來了,那,我家的旭豪呢,旭豪又什麼時候回來?」

韶韶一震,她明白了,老人自兒子失蹤後就神智模糊,祖母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失常。

韶韶鼓起勇氣,坦白告訴祖母︰「我父親早已不在人世。」

老人怔怔地看著韶韶,「不在了,不會回來了。」

「是,」韶韶說,「祖母,我是他的女兒,現在我在這里。」

老人喃喃道︰「是的,旭豪不回來了,我們沒有錢,要付錢哪,要付錢才能一槍打死,否則要受折磨,慢慢流血,扛回家還沒咽氣,你說,我們哪來的錢?」

韶韶本來已經傷透了心,一听這番話,整個人如墮冰窖,她「霍」一聲站起來,退後一步,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張椅子,椅子打翻在地,嘩啦一聲。

是蘇舜娟扶住了她。

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

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你說什麼,祖母,你說什麼?」她如墮入惡夢迷宮。

老人別轉了臉,繼續看向弄堂。

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嘩啦嘩啦地叫過去。

韶韶縮到角落,不住哀模手臂,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個時候,听見有人問︰「你們是什麼人?」

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

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

那女子臉色稍霽,充滿訝異,「你說你是誰?」

韶韶問︰「你又是誰?」

「我是許旭英,許旭豪的妹妹。」

「那你是我姑姑,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

「旭豪有個女兒?」許旭英說著就哭了。

蘇舜娟目睹這一幕,臉色灰敗,用手帕捂著眼楮流淚。

「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

「你母親是誰?」

「家母叫姚香如。」

「她人呢?」

「她在年頭已經去世。」

許旭英看著佷女兒,「你像足了你父親,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我相信你。」

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擁抱著陌生的姑姑,號啕大哭。

老人听見哭聲,抬起頭來,「莫哭莫哭,為什麼哭?你父親就要回來了,旭豪,你是男孩子,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怎麼老哭?」

韶韶一听,只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

她抓緊了姑姑的手,淚如雨下,整個背脊被汗濕透,心中奇苦,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既委屈又害怕,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正與此刻相同。

這時,幸虧蘇阿姨過來說︰「韶韶,你且去洗把臉,別激動。」

韶韶一想,這是事實,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

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

泵姑給她一杯白菊花茶。

張媽說︰「我要喂老人家吃飯了。」

韶韶連忙站起,「讓我來。」

張媽說︰「我熟手,她會多吃點。」

蘇舜娟此際作主說︰「韶韶,我們先回去再說,讓姑姑吃飯。」

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

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模她的手以示安慰。

韶韶模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她做得對,的確知來無益。」

蘇阿姨不作聲。

韶韶過一會兒又說︰「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好苦的母親。」

那夜,韶韶徹夜不能成眠,坐在床角,默默流淚,一閉上眼楮,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身體穿孔,汩汩流著黑色的血,他母親一見之下,神智就從此昏迷。

韶韶握緊拳頭,直至指節發白,那年輕人,正是她的父親。

她听到得得得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

正彷徨間,忽然听見有人敲門,她跳起來,沙啞著聲音問︰「誰?」

「韶韶,我是志能。」

鄧志能,怎麼會是鄧志能?

韶韶連忙去打開門,看到丈夫,如見到救星,籟籟落淚,「大嘴,大嘴,你來了。」

鄧志能連忙抱住她,「韶韶,你怎麼臉如金紙?」

「大嘴,說來話長,你是怎麼來的?」

「我獨坐家中,心血來潮,心驚肉跳,故趕了來。」

「謝謝你,大嘴,我需要你,此刻我真的需要你。」

「那我老實同你說吧,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

「又是她,蘇阿姨真是個好人。」

「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你不必重復了。」

他坐在床沿,打個呵欠,寬衣解帶。

「大嘴,你睡得著?」

「盡是婦孺老弱,單靠我,我能倒下來嗎?非得休養生息不可。」

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她渾身血脈流通了,漸漸暖和,恢復鎮定。

說得對,她若先倒下來,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

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

想到母親苦命,又哭了一會兒。

披著浴衣出來之時,看見鄧志能正在沉思。

「想什麼?」

「我在想,這些年來,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

這倒是真的,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可見必有外快支持。

「听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

「必定是他,可是,他為何那麼好心?」

「他們是要好同學。」

「是,也只能那樣想。」

「大嘴,你想到了什麼?」

鄧志能不出聲。

「睡吧。」

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大嘴,幸虧嫁了你。」

真奇怪,不論世人遭遇如何,太陽還是升起來了。

韶韶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南斯拉夫內戰,遍地哀鴻,志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游車,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車上擋風玻璃全碎,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

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

尸體放在醫院手術室里,鏡頭推向前,用白紙半覆蓋著,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面孔平和。

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涌,啊,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永遠不必吃苦了。

在世上那樣苦,去到天國也是好的。

在這一剎那,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其實並無太大意義。

韶韶默默流淚。

鄧志能拍拍她的背脊。

韶韶責怪丈夫︰「都是你不好,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是你叫我尋根問底,以後,我永遠不能安眠。」

上一頁 回目錄 下一頁

單擊鍵盤左右鍵(← →)可以上下翻頁

加入書簽|返回書頁|返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