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升了,韶韶淚盈于睫,立刻打電話給家里,「媽媽,媽媽,我們可以搬家了。」
這句話至今,己超過八年。
臨到真的搬家之際,又不舍得舊家,什麼都帶著走,小時候玩過的塑膠洋女圭女圭,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機……她把新家里最好的套房讓給母親,「媽,我老不在家,住床位即可。」
之後日子較為舒適。
母親一張嘴何等密實,從來沒談過她的過去,有,亦是不著邊際之事。
把那樣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真會減壽。
她是母親生命中唯一的慰藉。
同事過來問︰「調了?」
「嗯?呵,是,哪里都一樣做啦。」
「可有升?」
「沒有啦,哪有那麼快,人才又不是出眾。」
韶韶無法把自己從往事中拉出來。
在那艱苦歲月里,區永諒的經濟情況一直很好,但母親絲毫沒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資助,說起來,大概還有人會怪她沒把奇芳帶在身邊吧。
——不是一個好母親。
韶韶嘆口氣,到了今天,他們都圍攏來看,嘖嘖稱奇,「像,真像,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親。」
韶韶忽然感覺到無限辛酸。
她撥電話給鄧志能。
鄧志能怪緊張,「你從來不在辦公時間找我,什麼事?」
「志能,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也只得我罷。」
「每個家庭都一樣啦,」鄧志能好不詫異,「旁人怎麼會理我們的閑事?我們也不會理會人家。」
「我深覺寂寞。」
「不怕,找個借口與同事臉紅耳赤地大吵一頓好了。」
也是好辦法。
「我同你相愛已經足夠。」
「大嘴,謝謝你。」
但是掛線後的區韶韶憂郁如故。
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說︰「西門,去查一查,轉換姓字需要何種手續。」
「大姐,」那西門大吃一驚,「轉職必須同時轉換姓字嗎?」
韶韶笑,「這是本市新例,已經三讀通過,你趕快挑一個好听的姓名,像慕容、端木、香……」
那小朋友只得說︰「大姐,我立刻幫你去查。」
韶韶忽然想跟從母姓。
她趁午膳時間與奇芳通了次電話。
奇芳一副隔夜嗓子,一听就知道還沒起床。
嘩,睡到日上三竿,真厲害。
「韶韶,你的聲音真叫人愉快。」她有點哽咽。
「你有心事?」
「你怎麼曉得?」
「听得出來。」
「我與燕和大吵了一頓。」
「姐妹以和為貴。」
「唏,這是我們家事,外人不會了解,你不知道她這個人,自幼父母親已把她寵成一種罕見怪物,此人利欲薰心,一直嫌我這個姐姐會影響她順利嫁入豪門。」
「怎麼會!」韶韶不以為然,「一人作事一人當。」
「她嫌我名譽欠佳。」
「你做過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出來,韶韶,我慢慢告訴你。」
韶韶說︰「下午四時,我開一次小差。」
「不見不散,死約。」
見了面,奇芳把原委告訴韶韶。
「我結過兩次婚,她認為我有辱家聲,听說,她未來公婆頗有迷信,怕乃妹像乃姐。」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你不以為然?」
「幼稚,」韶韶不知不覺肯定已站在奇芳這一邊,「這年頭誰沒結過一兩次婚,燕和毋須急于做順民討好布家。」
「你知道那家人姓布?」
「不然我還能在新聞局里辦公?」
「布家請客,我全部不出席,我不是太懶,我根本已經很少回家,那日,家母叫我赴宴,我還不願出現呢,幸虧去了,認識了你這樣的好友。」
韶韶不出聲。
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老說,告訴他呀,坦坦白白地和盤托出呀,這有什麼好瞞的?可是輪到自己,統統不是那麼一回事,韶韶此刻就開不了口。
半晌,她問︰「奇芳,你快樂嗎?」
奇芳抬起頭,想了一想,「不,我不快樂,我衣食住行均屬上乘,但是我從小不快樂。」
「為什麼?」
「我一直覺得父母不喜歡我,在我印象中,母親從來未曾緊緊擁抱過我,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訴過衷情,可是他們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相信你看得出來。」
韶韶吞一口涎沫,「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
奇芳微笑,「呀,可是我一直有自卑,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能討好,還能討好誰呢?」
「那是不必要的敏感。」
「韶韶,為何我們那麼投契?」
「你真想知道?你準備好了沒有?」
那奇芳猶疑了,警惕地把雙臂抱胸前。
韶韶嘆口氣,「不不,我並非同性戀者,事情更糟,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
奇芳張大了嘴,凝住表情,一動不動,她五官長得秀麗,靜止的時候,面孔更覺完美。
韶韶這才發覺,長得像母親的,其實是奇芳。
第五章
餅了許久,奇芳舉杯喝盡面前的冰水,「我不明白。」
韶韶進一步黯然解釋,「我們的母親結過兩次婚,我姓許,你姓區。」
「你明明也姓區。」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
「你是我姐姐?」
韶韶點點頭。
奇芳凝視她,雙眼發紅,「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相認?」
「我說過我也是剛知道。」
「誰把這件事一直隱瞞我們?」奇芳聲音忽然提高。
周圍的茶客已轉過頭來張望。
「他們三個人。」
「哪三個?」
「我的母親以及你的父母。」
「他們為什麼不肯親口跟我說?」
「口難開。」
奇芳忽然掩著臉大笑起來。
韶韶了解這種情況,情緒受到太大的壓力,一個人不是哭就是笑。
她按住奇芳的手,「我們出去走走。」
韶韶怕其余的客人不了解。
奇芳不反對,韶韶握著她的手,拖她出去,站在商場一個櫥窗前。
只听得奇芳喃喃道︰「我明白了,許多不能解釋的細節,此刻完全水落石出,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為何我的待遇與燕和完全不同。」
韶韶溫言勸道︰「蘇阿姨不是那樣的人。」
奇芳苦澀地說︰「她固然沒有陷害我,可是,她也不愛我。」
這時,櫥窗內的售貨員朝她倆微笑,她推門出來,「兩位小姐,請進來參觀。」
韶韶忙說︰「改天吧。」
奇芳抬起頭,「到我家來,我們再談一會兒。」無助一如孩童。
「當然。」
奇芳的家布置新穎雅致,窗戶外是維多利亞港。
一看就知道是父親津貼的。
韶韶黯然,她可沒有靠山,她所有的,不過是自己一雙手,不精明行嗎,不能干行嗎?
韶韶打開手袋,取出母親舊照及新照,遞給奇芳。
「我的媽媽?」
韶韶點點頭。
「長得那麼美。」奇芳忽然破涕為笑。
韶韶想起鄧志能首次見到她,尚稱贊曰︰伯母真是斯文端莊。
奇芳又說︰「原來我像她。」
韶韶說︰「我也覺得如此。」
她輕輕躺在沙發上,吁一口氣,情緒太緊張了,她渾身肌肉酸痛。
奇芳站起來,「我要同我爸好好談談。」
「坐下,現在不是時候。」
「我不明白。」
「他準備好的時候自然會叫我們。」
「為什麼要給他時間?」
「因為我們是成年人,予人方便,即自己方便。」
「他是我父親。」
「父親也是人,把他逼入窮巷,也不是好事。」
奇芳呆半晌,問道︰「韶韶你幾歲?」
「比你大一歲。」
「可是你的智慧勝我百倍。」
「不敢當。」
忽然之間,她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兩個人都哭了。
這個時候,韶韶的無線電話在她手袋里響起來。
是鄧志能找,「你在什麼地方?」
韶韶講了地址。
「你的聲音嘶啞,看樣子你已與奇芳相認,我過三十分鐘來接你。」
奇芳捧出照相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