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瓊告訴韶韶,披星戴月出門不要緊,可是那種孤寂感覺,非筆墨可以形容。
鄧志能不是那樣的丈夫。
當下他說︰「講話呀,發牢騷呀,自己家里,不必拘謹,愛發泄就發泄。」
半晌韶韶才問︰「蘇阿姨為什麼不直接把秘密告訴我?」
「也許她覺得我比較聰明可愛。」
韶韶看著小鄧,「我相信是。」
「你幾時與奇芳相認?」
「混熟了再說,」韶韶嘆口氣,「大家已經成年,光是講往事,就能說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過去的事拉倒。」
沒听到回應,一看,鄧志能已經歪在一邊垂著頭睡著了。
他的確累到極點。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親一早就起來改卷子,六十年代興起許許多多夜校,母親曾去教過國文,九點多下課回來,立刻睡覺,天尚未亮就改功課。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有外快,什麼樣的雜工母親都肯做,賺得一鈿是一鈿,都是那種極費精神時間的兼職,毫無前途的廉價勞工。
有一陣子,母親是鄰居口中那「推銷人壽保險的上海女人」,那時,區永諒與蘇舜娟在干些什麼?
他們一直在小洋房內享福吧,佯稱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驚了,掩住嘴,她听出自己語氣中的恨意,呵,要即時撲滅,不應有恨,她的童年生活雖然比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卻並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調換身份,韶韶還不願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與燕和是那樣天真,簡直還未自蛋殼中孵出來,是極端受保護小動物,真正吃虧。
況且,區永諒不過是小康,並非大富,這樣出身的小姐,最難找到伴侶,不能吃苦,沒有收入,一般家庭無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會覺得不值什麼,不上不下,卡在那里,是有點兒尷尬的。
韶韶自覺已經闖出頭,每天早上起來,她完全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
像現在,她得沐浴包衣回到新聞室去。
她任由鄧志能多睡一會兒。
到了樓下,才發覺是個大霧天,天地萬物都濕漉漉的,不過空氣十分新鮮。
韶韶吸了一口氣,剛想往小轎車那邊走,忽然听見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轉過頭去。
呵,她知道他是誰。
韶韶立刻慶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貴套裝,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維持秩序,不致失禮。
她用很平淡的語氣說︰「這麼早,區先生。」
是,那是區永諒,頭發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潔,深色西服,顯得端莊大方,怎麼看都不似已超過六十歲的人。
他清清喉嚨,「你知道我是誰?」
韶韶忽然諷刺他,「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區永諒呆住了,緩緩低下頭。
她與他家里那兩個女兒不一樣,區韶韶反應迅速,辭鋒尖銳,是個厲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訓練成這樣吧?
那邊,韶韶心想,十多年來,在社會與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里還有省油的燈。
區永諒在薄霧里看著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麼,毫不客氣地說︰「我一直告訴蘇阿姨,其實家母與我並不相像。」
區永諒忽然想告訴韶韶,小時候,他曾把她抱在懷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趕時間上班。」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輛深藍色的房車駛過來。
韶韶沒有拒絕。
她很自然平靜地坐在車廂內。
此刻,區永諒又覺得韶韶不過是都會中所有能干的年輕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問︰「區先生做什麼生意?」
「我做塑膠。」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須搞航運建築,即使只是做塑膠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親一無本錢,二無魄力,跑斷了腿,也苦了一生。
「听說,你是政府里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聲笑出來,「呵是,豆官。」
「舜娟說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區永諒忽然有所頓悟,「那是婚姻的真諦吧。」
「愚見認為那是任何一種人際關系的真諦。」
區永諒驚訝,那樣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與燕和大三兩歲,家里那兩位真被慣壞了。
他終于說出心里話︰「我一直掛念你們母女。」
「謝謝區先生。」
「分手之後——」
「區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剛剛說到要緊關頭。
韶韶故意不讓他講下去,她不想听。
母親已經過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會回頭,多講無益。
下車時,韶韶說︰「區先生下次找我,請先通知我一聲,好讓我準備。」
為人長輩,也不見得有隨時突擊檢查的權利,多年來工作上的訓練使韶韶認為那是一種不專業不禮貌的表現。
他們一直認為她即是她母親,錯!
母親被感情及直覺操縱一生,她才不會。
不過,韶韶苦笑,控制了現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聞室,上司召她。
「區,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韶韶一听,立刻明白了,「屎,你們要調走我。」
「這是好事呀,證明你不是新聞室的家具雜物。」
韶韶吸一口氣,「去何處?」
「去區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聲,「刺配邊疆。」
「你的視線廣闊了——」
韶韶給他接上去︰「上頭好升我。」這句話唬盡天下英雄好漢。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區,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總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壞消息連二接三。」
洋上司翻著文件,半晌沉吟道︰「兩局里倒是有個空位,忙是忙一點,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勛爵,但是你可以勝任呀,你外形討好,人又能干。」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但馬上把笑意收斂。
這才是他們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強,先拿另一個位子嚇一嚇她,相比之下,這還算是優差,至少辦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讓上司知道你比他聰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臉上擺出猶疑之情。
「區,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維持緘默。
「好了,算是通知過你了,過兩日這一連串調動自會公布。」
韶韶知道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總算是個體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頭。
她說︰「你知我是最不計較的。」
一動不如一靜,又得重頭適應新環境,新同事的脾性習慣,真是十分勞累。
出來辦事,主要不過是講究與人相處,這麼些年來韶韶已練得面皮老厚,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什麼程度的輕與重,她都掌握得十分好,只是,實踐起來,還是累得肌肉僵硬。
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
從前母親在時,她要照顧她,她不能言倦,好幾次,被同事氣得簡直想動武毆打對方,去到警局在所不計,但一想到母親、一腔怒火轉為悲哀,獨自走到街上,找個角落站著流淚,哭完了,才回去,若無其事地坐著繼續辦公。
現在已毋須這樣做了。
現在一則心已剛強,二則也闖出點兒名堂,還有,母親不在,她愛怎樣就怎樣。
辭了工專門在家搓麻將也在所不計,雖然韶韶並不懂得打牌。
她比奇芳要多吃許多苦。
奇芳再不如意,也不愁生活,奇芳永遠不知肩上背著一家開銷之苦。
韶韶那時盼升職是盼得發瘋,因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貼,母親可以住得舒服點。
她們母女一直租人家一個小單元住,公寓舊了,也不裝修,燈飾家具都似懷舊片中道具,房東動輒勸她們搬走,願意貼補一筆搬遷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