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照片中,我有一雙冷冷的眼楮,不置信地望著整個世界,嘴角的笑意卻是誠懇的。
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
我的嘴唇略為哆嗦一下。
「你終于看到了,」文思輕說,「這些照片已經往紐約去了。」
我不敢抬起頭來。
霎時間我變得萬分矜貴,因為被愛的女人永遠是矜貴的。
要我如何報答他呢。我只有身體,我沒有心。許久許久之前,我的胸膛已經空蕩蕩,成為一顆空心菜。
我們倆默默坐在小室中,不發一言。
我模著裙子,在它上面劃暗紋。
與男人獨處一室,毫不諱言,經驗豐富。相信文思也是身經百戰的人物,但今夜我真是發昏,他也大失水準。
相對無言,心頭有種酸澀的感覺。
不談過去是不可能的,過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倘若他問「是什麼令你躊躇」或是「那次的傷痕真的那麼深」,我還不是要向他交代,而我最恨解釋。
他並沒有問,所以兩人一直維持沉默,面前似有一幢無形的牆壁阻住。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響得真不是時候,文思並不打算去開門,他沒有站起來,這人當然不會是來找我的,所以我亦並不關心。
門鈴續響幾聲,我無法裝沒听見,向他看去,他亦無法沒有表示。
但剛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大門處窸窸窣窣響起來,分明按鈴的人持鎖匙,在開門進來。
可怕,這會是誰。
誰會把門匙交給另外一個人。
門開處我與文思同時怔住。
進來的是那幕淑東小姐。
她換了衣服,穿著黑色的窄身裙子,黑色絲襪與高跟鞋,整個人包在黑色之中,有她的一股哀艷與神秘,面孔仍然細致地濃妝著。
三個人面面相覷,最尷尬的自然是我。
淑東小姐張大嘴,她向文思說︰「我,我以為你不在。」
文思惱恨,額角的青筋都露出來,「既然以為我不在,你還開門進來干什麼?你為什麼不可給我一點自由?」他握緊拳頭,情形可怖。
「我……」淑東退後一步。
我抓起手袋說︰「我要走了。」
夾在這兩個人當中,什麼好處都沒有,遲早不知左頰還是右頰要挨一巴掌的了,避之則吉。
我匆匆走過去,文思一把拉住我,「不許走,韻娜,你不許走。」
我拍拍他的手臂膀,「鎮靜點,左文思,請你控制你自己,我不方便留下來。」
「那麼我走。」淑東說。
「你,你破壞一切,然後一走了之。」文思指著她罵。
「我一一」淑東淚如雨下,「我什麼都為你,文思,我這一生都是為了你。」
上演苦情戲了,我何苦在這里充大配角,立刻奪門而逃。
左文思一直在我背後追上來,叫著「韻娜,韻娜」。
我如一百米賽跑似的,逃得如喪家之犬。
最怕這一招。
到街上招來部街車,立刻跳上去回家。
第四章
媽媽見我氣喘喘,奇問︰「怎麼搞的,出去時跟回來時穿不一樣的衣服。」
我這才發覺身上還穿著左文思那套鯨皮衣服,連忙進房月兌下來掛起。
腦海中思潮翻滾,過很久才熟睡。
左文思的電話並沒有追蹤而至,謝謝上主。
第二日我去上班,小老板追我要左文思的設計,我向他大吼「我沒有法子」。
罷在叫,就有人送設計圖樣上來,正是曹氏制衣要的圖樣。
小老板眉開眼笑地接了去,說︰「你太有法子了,韻娜。」
我用手托住頭,沒有表示。
左文思這樣討好我,分明要與我繼續來往。
我背後有大段牽絲攀藤的過去,他又與淑東小姐糾纏不清,兩個人都不明不白,踫在一起,猶如一堆亂線,我沒有精力,理出線頭。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關系。
小老板手舞足蹈,興奮得跳來跳去,我一邊工作一邊發呆。中午時分我走到樓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燈柱下等,張望半晌,不見他。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其實心里是巴不得他不要來。既然想他不來,為什麼又會下樓找他?找不到他,怎麼又有失望?我很悵惘。
見到他,至少可以把話說清楚。
我低頭默默往回走,猛不覺橫街有個人踏出來,我險些兒撞在他懷里,不怪自己冒失,倒惱他不帶眼,我皺著眉頭,壞脾氣的抬起頭來,想好好瞪他一眼。
誰知視線落在他面孔上,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韻娜。」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听在我耳朵里,卻如針刺,發出銳痛,我腦門嗡嗡作響,看著他,不知回答他還是不回答他。
我的雙手仍然在口袋中,卷縮成拳頭。
是他。
終究叫我遇見他了。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微笑問,「像不認識我的模樣。韻娜,你越來越漂亮了,我老遠就見到你。」
我听見自己的聲音很冷淡地答︰「當然我認識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來練習的句子。
「你回來了?多久之前的事?怎麼不同我聯絡?」他親熱地說︰「而且怎麼到這種地區來?」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是嗎,太好了,我現在有間廠在此地,閑時可以一起吃午飯,你說如何?」
「再聯絡吧,」我說,「此刻我有事要干,再見。」
我別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穩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到辦公室時眼前金星亂冒,支撐不住,在剛才那五分鐘內,我用盡了全身的精力。
我掙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動彈不得,面孔擱在手臂上,胸中空靈,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處。
七年了。我同自己說︰王韻娜,拿些膽色出來,還怕什麼,噩夢全過去了。
罷才表現得真好,一絲不差,是該那樣,要對自己有信心,這魔鬼還能怎麼樣?
我的喉嚨咯咯作響,總算把痰咽下去。
「韻娜,一號線,左先生找你。」
我拿起話筒,「文思,請快來接我,我不舒服,想出來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個浮泡,代價在所不計。
左文思很快到達我們寫字樓。
他得到上賓的待遇,小老板把他當恩客。
一個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財富,這回我相信了。
好不容易把曹老板打發掉,我倆單獨相處。
棒了很久,我定下神來,文思也恢復自然。
他開口︰「我一向不愛解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我搶先道︰「可以不說就不要對我說。第一,我口疏,難保不傳出去。第二,訴苦的是你,將來又怪我攻心計,套別人心中話去做渲染。」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來。」我微笑。
他固執地說︰「這話你一定要听。」
「說吧。」
「淑東是我的——」
「表姐。」我熟練地替他接上去。
他揚一揚眉,「咦——」
「如不是表姐,那麼是表姨。」
「韻娜你——」
「如不是表姨,那麼是合伙人。」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這個慣性的小動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這麼做,這時候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輪到我驚奇,「那麼是誰?」
「她是我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東。」
「開玩笑。」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是真的,小楊,曹老板……」
「真的?」我張大嘴,笑出來,「你這樣子對待你大姐?你找死?」
文思面孔上閃出一絲抑郁,「我與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我不出聲,但心中不知不覺放下一塊大石。
「我不想多說,我只是怕你誤會她是我的情人,我們兩人的態度的確有點噯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