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慢慢學乖,逐步建造起銅牆鐵壁保護自己。
那日下班,看到左文思在樓下等我,腋下夾著一大堆文件樣的東西。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身子靠著燈柱,像是等了很久。
我迎上去,「你怎麼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神出鬼沒。」聲音中不是沒有思念之情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韻娜,我們都是感情豐富的人,為什麼要努力壓抑著不表露出來?」
我不響。叫我如何回答他。
我們並排走著。
路過臭豆腐檔,我模出角子買兩塊,搽滿紅辣醬,串在竹枝上大嚼。
他不出聲,看著我那麼做。
我把竹串遞過去,他就著我手,咬了兩口,隨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醬,麻紗手帕上頓時染紅一片油漬。
我感動了,犯了舊病,說道︰「我有不祥之兆,我們兩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傷害,甚或兩敗俱傷。」
他說︰「可是我們還是遇上了。」
「每天有上十萬的男女相遇。」
「你心中沒有異樣的感覺?」
「沒有。」
「你如果不是很幸運,就是騙我。我心為你震蕩,你知道那種感覺?」
我知道,多年之前,為著另一個不值得的人。
一顆心脹鼓鼓地蕩來蕩去,不安其位,又充滿激奮,把遭遇告訴每一個人。
多年之前。
左文思說下去,「我也以為是誤會,靜了這幾日,發覺已成事實,我今天來說我……」他看著我,說不出口。
我促狹地微笑,「比想象中難說吧?」
左文思嘆口氣,「他們說每個人命中都有克星。」
我不再說下去。「你打算如何?」我笑。
「你會不會接受我的要求?」左文思說。
「文思,別開玩笑了。」我拒絕。
「連我都可以鼓起勇氣,你又有什麼問題。」
我不出聲。
「不外是過去一段不如意的事令你有了戒心。」
我一震。別轉面孔。
「你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你放心,過去是過去,我決不會問你,你左手護腕下遮蓋的是什麼。」
說得再明白沒有,亦是叫我不要問那優雅標致的中年女人是何方神聖。
餅去的一筆勾銷,真的可以嗎?
我說︰「讓我想一想。」我轉頭走。
「你不要看看你的照片?」
「有什麼好看?」我說,「對牢鏡子不就可以看個夠。」
「那當初為什麼接受拍照的邀請。」
「因為你,」我坦白,「你使我覺得不可抗拒。」
「這麼說來,你不討厭我。」他苦苦追究。
這便是痛苦的泉源。
倒霉的左文思,本來他是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一個人,愛發脾氣便發個夠,孤傲任性,也可以美其名為獨特的氣質,但如今他跑來土瓜灣一座工廠大廈等一個不敢與任何人發生感情的女人。
他今年運氣不佳。
「不,我很喜歡你,」我說,「我覺得人同人的關系應適可而止。」
「你怕。」
「是,」我說,「怕得要死。」
他笑了。
他拉著我,我們在擁擠街道上肩並肩走路,人群把我們逼為情侶。
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走到什麼地方,但覺身邊有個人,而那個人又那麼喜歡我,真有踏實的安全感。
我雙眼潤濕,鼻子都幾乎紅起來。
他叫我上一部小小跑車,擠在一起坐。這部跑車像只小動物,呼著氣喘息著,載著我們向前開出去。
我們來到近郊,他住在四層樓那種房子的頂樓,帶我上去,開了鎖,房子很普通,並沒有室內裝修雜志上的樣板住宅,但很舒服。
「什麼?」我問,「沒有鍍金水龍頭嗎?」
「你不要再淘氣或是故作詼諧,在我面前,沒有這樣的必要。
听他這樣說,我只好安靜下來。
他這層公寓最獨特之處,便是書房的半扇屋頂是玻璃天窗,室內可溫暖如春,我坐觀星象。
墨藍的天空上灑滿銀星星,像天文館中所見一模一樣。
好地方,毫無疑問。
我們兩人都非常拘謹,不知如何開始。
應當先吃吃飯?抑或听听音樂?
還是什麼都不必理會,先擁抱接吻?
我們猶如那種穿著校服的小情人,一派無知。
我看著文思,文思看著我,面面相覷,我忽然笑了。
我說︰「男女獨處一室,也不一定要睡覺。」
「可是現在如果不建議睡覺,仿佛嫌對方不夠吸引力似的。」他也笑。
我更加合不攏嘴,「而且不睡覺,跑上來干什麼呢?」
文思搖頭,「真是現代人的悲劇。」
我把頭埋在臂彎內,笑得透不過氣來。
多少次,為著似乎應當這麼做,或是人人都是這麼做,便也急急地做。
「听听音樂吧,我有些非常輕以及不費神的音樂。」他開著音響設備。
「有無吃的東西?」我說。
「你是我所認識的女人中,最愛吃的。」左文思用手點點我的鼻子。
我皺皺鼻子。
「我給你看我幫你設計的衣服。」
「我,抑是曹氏?」
「你,誰關心曹氏。」他笑道。
「單為我一人?」
「是的。」
我忍不住苞他進房間。「女人,女人就是這樣走進男人的房間。」
那是工作間,掛著許多衣服,色彩繽紛。
「為我做的?」我不置信。
「為你做的。」他輕輕地說。
全部用柔軟的鯨皮,全是不切實際的顏色︰淺紫、淺灰、粉紅、女敕黃。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用黑白以外的顏色。」
「但……鯨皮。」我輕輕撫模著。
「是,我喜歡這料子,」他興奮地說,「你看,多麼美,然而最不經穿,一下子便髒了。覺不覺得悲涼?」
我不出聲。為我,真是的,為了什麼?為什麼?
「穿來看看。」
我忍不住去換上一件,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布滿星狀的小水鑽,紫色的大裙子,皮質柔輕得似布料般,加上墊著肩的窄腰小外套,標致得不可置信。
款式並不算挺新式,但組合得非常浪漫,令我感覺如公主。
文思說︰「這是給你穿的,不是去參展的。」
「髒了怎麼辦?」我仿徨地問。
「髒就是髒,當它是粗布褲穿。」
「太任性了。」
「根本時裝是任性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車才四萬塊錢一輛,可是一件好一點的侯斯頓呢大衣往往也要這個價錢。公寓三十萬一層,芬蒂皮大衣也一樣,有什麼好說呢。」
「我同你買它們下來,我實在不舍得月兌掉。」
「這里還有其他的款式,還配了毛衣圍巾之類,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著的。」他說,「還有這一件,這一件是陪我吃飯時用的。」
我笑,心頭發澀,鼻子一陣酸,人怔怔地坐下。
棒半晌又說︰「我同你買下它們。」
「非賣品,」他說,「況且,」他傲然說,「你買不起。」
「嘿。」我只好苦笑。
「一共七套,夠你日常穿著。」
「謝謝你。」
「一聲謝就夠了?」他湊向前來,「這些日子來,我為你絞盡腦汁,此刻還有人拿著我設計的樣子在替你趕制手織毛衣。」
「你要我怎麼辦?」我假裝吃驚地退後一步,「以身相許?」我用手交叉護著胸前,虛偽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說︰「我……是純潔的。」
「你這個人。」他哈哈大笑,隨即又皺眉頭,「現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許,不算一回事,不不,我要求不止這樣。」
「別貪心,」我一本正經地說,「得到就算了,有勢不可盛氣凌人。」
他遞過來一杯白酒,我們笑也笑得累了,于是一飲而盡。
「我還是謝謝你。」
這時猛然一抬頭,才發現他把我的照片,全瓖了鏡框,都掛在牆上,置案頭上,壓在玻璃板下……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