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獨要那雙手,當初為何不抓緊它們?既然舍棄了她,任何一雙手都可以給你同樣的溫暖。」
「我是個愚人。」
「老莊,我認為過去的事已屬過去,創傷已經無痕跡,不要再去挖舊事,回憶往往是最美麗的。」
他轉過頭來,「怎麼,你真認為她已變成一個瓖金牙的阿母了?」
「也許她已經移民了,這年頭流行這個。」
「你少喻古諷今。」
「你打算怎麼樣找她?」我真正納悶起來,「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你打算登報紙?」
「登報也好。」他沉吟。
「老莊,別過分,難道你還想擬一則廣告,上面寫︰‘賢妹,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家居生活可還安好?’喂,你神經不是有毛病吧?」我推他一下。
誰知他喃喃復述︰「自從長亭別離回來……可是梁山伯並沒娶到九妹。」
我心怯了一怯,「這話是添張教我的,你可別學了去。」
他仰頭笑,「添大智大勇,我哪能及他。」
「喂,咱們說別的好不好?」
「說別的?好,你要我說什麼?香港哪家館子的海鮮野味好吃?哪家網球場的草地漂亮?跑車還是意大利的出品上乘,電視明星是汪明荃最具有風情?是不是這些?」我沉默了。
「震中,我們是朋友,我無意成為你的清客傍友。」
我連忙賠笑,「听听這是什麼腔調?老莊,你也太多心了,敏感過度。」他合上雙眼假寐。我看到他的眼皮微微跳動,他並沒有睡著。
我嘆口氣。一個人,若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又說遺憾。不知蜜之滋味,轟轟烈烈愛過,到頭來又春夢一場,落魄半輩子。
我盤算著,我唯一的希望,是當我自己墮情網的時候,不需要經過太大的痛苦,我愛她她愛我,「踫」的一聲關上天窗,吹吹打打入洞房,完了。
但是這個女郎,她在什麼地方呢,我茫然地想。
不急不急,趁她未出現之前,我且先打打網球,逛逛花都,吃吃喝喝,輕松一下未遲。
我又釋然了。
我推推老莊說︰「我知道你還沒睡。老莊,到了香港自然是住我家了。」
他睜開眼楮,「我還有鈔票住大酒店嗎?」
「我家實在是要比旅館舒服,否則我陪你住酒店。」我笑道。
他懶洋洋說︰「听听這種口氣,真是各有前因莫羨人。小老弟,只要福氣好,不需出世早。」
「你還是那麼憤世嫉俗。」我說。
「休息一會兒吧。」
我朝他笑笑,再伸頭看看四周圍有無我那夢中情人,然後閉上眼楮,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老莊在看書。
「呵,」我說,「又是射雕英雄傳,這上下你也該會背了吧?」
他不睬我,我吃了飛機餐後又睡。
這次醒,是被老莊推醒的︰「到了,到了。」他說。
我說︰「腳都坐腫了。」伸伸懶腰。
案親的車子與司機都在門口等,自我們手中接過行李。
司機說︰「三少爺,老爺問你住哪里。」
「老房子還未賣就回老房子。」我笑說,「老頭子剛做新郎,一個牛高馬大的兒子在面前晃來晃去,有礙觀瞻,咱們不去新屋。」
司機想笑又不敢笑。
我們一下子就到了老房子,我叫司機去報告老爺。
我叮囑老莊叫他把這里當他的家。
他正沐浴的時候,爹的電話到了,「過來見我。」他說。
聖旨下。
我馬上站在浴室外去求老莊伴我同去。
他在蓮蓬頭嘩嘩水聲下叫我去死。
我只好一個人赴法場了。
爹的新居在石澳,我從沒想到爹爹竟有如此的品味,他一向講究實際,但新房子卻裝修得美侖美奐,十分時髦。
一行嫣紅奼紫的花圃伴著一個腰子形的假山金魚池,流水淙淙。我一時間留戀在這個精致的小花園里,不肯進客廳。
那里有一個女郎蹲著,戴厚手套,正在修剪幾棵玫瑰紅的杜鵑花。
她穿著黑色毛衣及長褲,長頭發挽成一只低髻,插著一技翠玉的發簪,耳角的皮膚白如凝脂。
我忍不住探了探身,想看她的側面。
她非常專神地「 嚓咋嚓」剪樹枝,我只好再側側身,正在考慮是否要咳嗽一聲,一腳踏錯,滑進金魚池,嘩啦一聲,水花四濺,我身子下半截頓時成了落湯雞。
那女郎聞聲轉過頭來,大吃一驚。
我原本想出聲道歉,但是一見到那女郎的臉,我呆住了,我那等了半輩子的夢中女郎,她在這一刻出現了。
我瞠口結舌,竟說不出一個字來,也顧不得混身濕漉漉,索性站在水池內。
只見她用手捧起池旁草地被我彈起的金魚。
「唉呀,可憐我的水泡眼,我的繡球頭……」她抬起眼楮來,輕輕嗔怪我,「你這位先生,怎麼如此冒失?」
我張大嘴看著她。
她把金魚輕輕放入池中。
「你還不上來?水冷哪。」她蹬足。
我一步爬上池邊,皮鞋上帶著荷花水草。
「你怎麼搞的?」她責備,「我的魚池完蛋了。」
「呵,對不起。」我的眼光沒有離開她的一顰一笑。
「咦,你是誰呀?」她問我。
我還在那里說︰「呵,對不起。」整個人如雷擊一般。
她輕笑一下,又嘆一口氣,轉頭叫︰「黃伯,黃伯!」她走開了。
黃伯是我們家老男僕,跟著急急步走過來,一見是我,喜得一把抱住︰「三少爺!」又吃一驚問,「你怎麼了?」
我問他︰「那女郎是誰?」
「什麼女郎?你還不去換衣服!」
他帶我自書房長窗入到客房,拿了干衣服給我換,一邊嘮叨。我逆來順受,悶聲不語。
那女郎。
成熟的臉容,極端女性化的姿態,她是一個真正的美女,我從沒見過黑寶石似的眼楮,那麼流動的眼波,我呆住了。
我們家從來沒有那樣的親友,是誰呢?
我心神蕩漾。
有人敲門,「震中,你可是在房間里?」父親的聲音。
「是我。」我應著去開門。
「震中!」他擁抱著我。
「父親!」我的雙眼濡濕。
「你良心發現了?你肯回來見我了?」父親一連串地問。
我仔細地看他,他益發精神了,體形又保養得好,一點也看不出已經五十多歲。頭發是白了,但更加襯托得他風度翩翩。
我稱贊道︰「爹爹,你真是越來越有款了,怎麼,生活愉快吧?」
「很好,很好。」爹看上去真正精神煥發。
不管那女人是誰,只要她能夠令他這麼快樂,我就感激她。
我笑道︰「這都是新任羅德慶夫人的功勞吧?」
爹問︰「震中,你不反對吧?」
「爹,我怎麼會反對你重新做一個快樂的人呢?」
「震中,你真不愧是我的兒子。」他很高興,「錦錦與瑟瑟卻反對。」
「姐姐們小心眼。」我說。
「來,我介紹你認識她。」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震中,倘若你肯回來幫我,」來了,「我的生活就沒有遺憾了。」來了。
「爹,我自己對這門功夫一點興趣也無,只怕會越幫越忙,我倒是帶了一個人才來,待會兒我叫他來見你。」
爹笑,「算是你的替身?」
我呵呵大笑。
我們父子來到客廳,爹對女佣說︰「去請太太。」
女佣人答︰「太太去買花,說是三少爺來了,客廳光禿禿,不好看。」
我說︰「太客氣了,那麼我先接了我同事來。」
「都這麼心急。」爹搖頭。
走到門口,我停住了,猶疑著轉身。
「爹——」我叫。
「什麼事?」
「這里是不是有一位女客?」我問。
「女客,什麼女客?沒有哇。」爹答。
「我明明見到的,」我說,「剛才她在金魚池畔修剪杜鵑花,穿黑色毛衣黑色長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