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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故事 第52頁

作者︰亦舒

小姐姐對莊說︰「震中過農歷年要回香港。莊先生,震中很願意請你去走一趟散心,咱們家的房子大得很,十多間房間,莊先生若不嫌棄,就一同去散散心吧。」

「真的,」我說,「老莊,何樂而不為呢?」

莊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笑說。

「要死,」小姐姐白我一眼,「亂用成語,誰落葉了?」

餅了年,我與莊開車回牛津,仍然過我們那與世無爭的日子。下了班在宿舍抽煙斗、下盤棋,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遺憾呢。

誠然,我是個最懂得享受的二世祖,爹賺錢不外是要我們這些子子孫孫過得舒服,我舒服給爹看,也就是盡了孝道!

因爹提早舉行婚禮,大姐與我頻頻通電話。她很緊張,老怕爹給狐狸精迷得不省人事,我非常恥笑她。

結果她與大姐夫回香港參加婚禮,回來之後,音訊全無。這回輪到我著急,我追問︰「爹好嗎?」

「爹爹要將老房子賣掉!」大姐說,「而且已另在石澳蓋了層平房,他既年輕又時髦,都不像以前的爹了。」

我放下心來,「太好了。她妻子呢?那只狐狸精是黑是白?她有什麼法寶?你們斗法結果如何?」

大姐沉悶良久,「不,她並不是一只狐狸精。」

「啊?」我意外了。

「她出身很好,只是以前結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

「這也不稀奇,難道爹還能娶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不成?」

「爹真的愛她,可以看得出來。」

我笑,「所以你們失望了,你們期望著看到一個妖冶的掘金女郎……」

「不,震中,你的地位因此更加不穩了,我看你農歷年總得回去一次才行。她才三四十歲,如果生育的話,震中……」

「大姐,我說過了,我不打算爭太子做,你替我放心。」

大姐沉默了。

「她可美麗?」

「美。」

要一個女人稱贊另一個女人美,簡直是駱駝穿針眼的故事,我納悶起來。

「那就好了,媽媽去世後,爹一直不展顏……爹是個好人,他應該享這晚年福。」

「震中,」大姐說,「問題是,爹現在一點都不像晚年的人,他風度翩翩,身體壯健,依我看,連你大姐夫都不如他呢。」

「真的,那太好了。」我身心中高興起來。

大姐懊惱地說︰「他自那女子處得到了新生命,他不再需要我們了。」

「胡說,大姐,我們還是他心愛的子女,當然他是愛我們的,況且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也無暇陪他,我們應當替他慶幸。」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本來他已接近半退休,香港一些事務本想交給你大姐夫,可是現在他又東山復出,把幾間公司整頓得蒸蒸日上,簡直寶刀未老。」

我快樂,「太好了,如此我又可以月兌身,否則他老催我去坐櫃台,悶死我。」

「他問你什麼時候娶妻。」

「我?」

「是,你。」

「萬事俱備,獨欠東風。」我補充一句,「東風不與周郎便。」

「我是你,我就帶了女伴,一起回去見見他,好讓他樂一樂。」

「對,帶個孕婦回去更理想。」

「你又蛆嘴了,震中。」

「大姐,你何必呷醋呢,爹爹永遠是咱們的爹爹,你說是不是?」

「以後不會一樣了。」大姐說。

女人都怕有所轉變。

「農歷年我回去好了,你想我幫你說些什麼?是不是擔心遺產問題?」

「震中!」

「那是為了什麼呢?你三十多四十歲的人了,不見得你還想依偎在爹爹膝下。」

大姐不出聲。

我安慰她,「放心,凡事有我。」

「你呀,」她的聲音听得出有點寬慰,「你這膿包。」

真是侮辱。

女人們最愛作賤她們的兄弟。

「爹結婚你們都震驚。想想看,如果我結婚,你們會怎麼樣?」

「不要臉,臭美。」

與姐姐們的交涉總算告一段落。

莊國棟臨到二月,又告訴我不想回香港了。

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說︰「老莊,香港三百萬個女人,你不一定會在街上踫到她,這種機會是微之又微的,而且說不定她早已結了婚,生了六個孩子,變成個大肥婆,瓖滿金牙,你怕什麼?看見她也認不出她。」

莊說︰「我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別傻好不好?滄海桑田,香港早就換了樣兒,你若不陪我回去,我真提不起勇氣去見老爹,有個客人夾在當中,避他也容易點,你說是不是?」

「為什麼要避自己的爹?」老莊納悶。

「他老要我回去做生意。莊,你最知道我,我既然什麼都不做也有錢花,干嗎要回到水門汀森林去每天主持十小時的會議?我瘋%?」

老莊既好氣又好笑,「倘若他經濟封鎖你呢?」

我搔搔頭皮,「我不是敗家子,單是我名下股票的利息還用不完,你又不是沒見過我那輛福士,唉呀,真是隨時隨地會崩潰下來。不不,爹不會對我下狠勁,我只是所謂‘沒出息’,並不是壞。」

「我要是你爹,我也頭痛。」他笑了。

「莊,你跟我差不多,咱們大哥,說二哥了。」

「不不,震中,我是翻過筋斗才覺悟的。而你,正如你自己說,你是純潔的。」他說。

「老莊,哎,開玩笑的話你又抬回來取笑我。」我拍著他的肩膀,面孔漲紅,「誰是聖處男呢?你若陪我走這一趟,我不會待差你。」

他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回自己老家都要人陪。」

我也笑,「莊,回姥姥家我一定不叫你陪的。」

「震中,真難得你那麼豁達!」他贊我,「有錢公子像你那樣,真難得。」

我忽然問︰「記得添張嗎?添平日何嘗不是談笑風生、溫文爾雅的一個人?」

說到添張,他也作不得聲。

「他家中何嘗不是富甲香港?為了一個女孩子,二十四樓跳下來,肝腦涂地。」

莊隔了很久,緩緩地說,「人們為愛情所作出的種種,真令人詫異。」

我苦笑,「我見過那個女孩子,她長得那麼普通,她甚至不漂亮!這件事真是完全沒有解釋余地,可憐的添。」

莊深深抽煙,「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不以為然,「你怎麼可以一句話否定一切人為的努力?我斷不會做那樣的事,我有意志力。」

莊看著他噴出來的青煙,不與我分辯。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悲觀的人,」我說,「你到底去不去香港呢?」

他側側頭笑,「去,去。」

我買了兩張來回飛機票,老莊也不與我客氣,我們由姐姐送到飛機場。

小姐姐跟我說︰「見了爹爹,你要莊重一點。」

我卻說︰「去澳門的船票可容易買?我要與老莊去吃香肉。」

大姐嘆口氣,「你!此時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小心。」

我眨眨眼,向莊說︰「仙德瑞拉的姐姐們不知道是否有這般好心腸?」

大姐差點把手袋飛過來砸破我腦袋。

我與莊國棟終于平安上了飛機。

他跟我說︰「我很緊張,有惡兆的預感。」

「別擔心。」我說,「你有什麼不高興,跟我說不妨,心中好輕松點。」

莊的臉沒向著我,但是聲音微微顫抖。「震中,我想去找她。」

我不晌,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同情莊國棟,他為這段情困了十多年,越久鑽牛角尖,總得尋找一個解月兌的方法。

我說︰「其實事業的成功也足夠補償了,整間圖書館由你打理。老兄,非同小可,七百多萬冊書呢。」

莊落寞地說︰「書本沒有溫柔的聲音,溫暖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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