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臉上那股憂郁的神色又出現,他大口地喝著威士忌,苦笑,「我不能忘記她,我太愛她。」
那張照片很模糊,是他與那個女郎合影的風景照,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只好聳聳肩。
「如果你愛她,就應該跟著她去。」我說。
「我不能。」他說,「當時我已訂了婚。」
「那麼對著她的照片做夢吧。」我說,「祝你幸福。」
「是我先拋棄她的。」莊靠在床上說。
「你拋棄了她?」我問,「為什麼?」我沒听懂。
「你不會明白的。」他嘆一口氣。
「再下一盤?」我改變話題。
「累了。」他看著窗外。
「你這個人,自牛津悶到倫敦。來,我們到酒館去喝幾杯。」
「我不想走動。」他伸個懶腰。
我隨他去,度假不外是為了松弛神經,如果莊能夠在床上躺得高高興興,願他躺上十天八天。
第二天,大姐請來了許多華僑「名媛」以及各學院的女留學生,鶯聲瀝瀝,擠滿了圖書室。有些人在彈琴,有些翻畫冊,有些閑談調笑,有些在扇扇子,嘩,簡直眼花繚亂。
有幾個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自然最會打扮,驟眼看仿佛布衣荊釵,實則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歸真狀︰花裙子、長羊毛襪、大毛衣、布鞋、頭發梳辮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尋找誰,等待誰,但這些女孩兒好看是好看,由頭到尾,總沒有一個叫我交上這顆心。
于是我寂寞了。
莊國棟比我更落魄,他的眼楮隱隱浮著一層淚膜,與我兩個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拿著酒杯,一派無聊。
我輕輕問︰「我們要的那朵花,在什麼地方?」
莊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頭苦笑。
有許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見。
我問他︰「看中了誰沒有?」
「沒有。」他伸一個懶腰,「這里不是沒有長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總听過‘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這是你的悲劇,有許多人,除卻巫山,都是雲。」我笑,「從一只母豬身邊走到另一只母豬,他們成了風流人物,呵哈呵哈,多麼自在快活。」
莊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說,「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亂與一個女人生下半打孩子,養活她一輩子,犧牲我的理想與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個好對象。」
「你今年二十七歲,等你三十七歲,你聲音還這麼響亮,我就服你了。」莊點起了香煙,「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個手勢,夸張地說,「都已經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紅繩已經代我牽向一個女子,我再掙扎反抗也沒有用,都已經寫在天書里了︰她是一個搓麻將貼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識丁,啊……」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旁邊有幾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
莊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臉上。我攤攤手︰「莊,我只不過是想你開心而已。」
「命運是有的。」
我唯唯諾諾,只是不想再與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們豁達一點,莊,笑一笑。」姐姐們端出銀器,招呼我們喝標準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們都圍上來,坐在我身邊那一位簡直明眸皓齒,動人如春天的一陣薰風,我很有點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視,低頭全神貫注地喝我的牛女乃紅茶。
姐夫們也來了,忙著打招呼,服侍女賓,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氣洋洋。
長途電話接通。
小姐姐喚我與父親說話。
我與爹爹談了一會兒,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農歷年的時分回家,我照例推辭,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爹的聲音很輕松,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麼不對呢。
幣了電話,我問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涂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莊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莊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二十多歲了,還這麼吊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發都白了。」
我也嘆口氣,「什麼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莊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著手說,「真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莊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真叫人羨慕,于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發女郎恨得牙癢癢。」
小姐姐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莊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莊先生在牛津干啥?」小姐姐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莊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姐姐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
我說︰「我倆約好的,五十五歲時若大家都找不到伴,我便與老莊結婚。」
「這種玩笑也開得?」小姐姐朝我皺眉,「傳到爹耳朵去,剝你的皮。」
我愁眉苦臉跟莊說︰「咱們家最暴力,動不動抽筋剝皮,剁為肉餅。」
小姐姐不理我,「莊先生也沒女朋友?」
我說︰「他有的,他結過婚,離過婚,又有女友,又與女友分手,不比我,我是純潔的。」我挺挺胸。
小姐姐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但莊反而不打自招,他一邊深深抽煙,一邊說︰「我真正戀愛,是在訂婚後的一段日子,我認識了一個可愛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美麗,令我心悸,但是我要做一個完人,我沒有變心,我拒絕了她,與未婚妻結婚。婚姻維持了十年,在旁人眼中看來,我們也是幸福的一對。」
莊說︰「在我心中,無時無刻不掛住我拋棄的那個人。我們終于離婚了,那一日,妻對我說︰‘莊,你並沒有愛過我,我們浪費了十年。’離婚時還比結婚時輕松愉快。听著叫人齒冷吧?事實如此,我們在小陛子里共喝了三瓶紅酒,她問我有什麼打算——我有什麼打算呢?在牛津的圖書館,我找到一份職業,一做好幾年。我有什麼打算?」莊溫和地笑。
小姐姐听得呆了,憐惜地問︰「沒有孩子嗎?」
「沒有。現在的女人,都很自愛,生孩子不一定非常痛苦,可是對身材相貌都有一點影響,若非有極大的安全感與愛心?」莊很唏噓。
我說︰「莊是傷心人。」
莊傻呼呼地笑,一派天涼好個秋的樣子。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以前他非常高傲冷峻,一派高不可攀,現在卻如酒窖中的白蘭地,越來越醇,與每個人都處得很好。
小姐夫過來問︰「你們談什麼?客人都要走了。」
小姐姐說︰「你去送一送,我馬上來。」
小姐夫聳聳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