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梵啞鈴一輩子,它又不會跟你結婚生子……真是,七萬美金一只琴。」我說。
大哥微笑,他一貫縱容與忍耐我對他的指責,他說︰「那跟你買一輛摩根跑車有什麼不同?」
我強辯,「女孩子欣賞摩根跑車為多。」
「我實在不在乎女人欣賞我。」大哥說。
「呵,那麼口硬,以違反自然為原則。」我說,「將來你終于娶了妻子,我就把這話重復給你听。」
「那敢情好。」他站起來。
「你又去練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會來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說不定她模錯了門,」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見到她了。」
他進去換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黃振華見到我,自然而然地發起牢騷來。他說玫瑰的丈夫方協文無論如何不應允離婚,現在趕了來與玫瑰談判,這人早晚要到的。
我知道黃振華對這個妹夫的厭惡,故此采取中立。
我現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驕傲,不屑去踩低方某這個人來抬舉自己,毫無必要。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當天我想約見玫瑰,但她告訴我實在抽不出空來,我只好作罷。
駕車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說︰現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應又如何呢?我永遠不會知道,從此之後,我與咪咪是陌路人了。
大哥比我早回家,他的烹飪手藝一向高明,做了一大鍋噴香的羅宋湯,連女佣人都稱贊。我一邊吃一邊嘆息,像什麼話呢,精通拉丁文的大律師,練琴之余,在廚房一展身手……活該娶不到老婆,太搶鏡頭了,普通一點的女人,哪敢往他身邊站。
這幾年他並沒有特別顯老,卻比往日更加清秀憂郁。
他問我湯的味道。
我嬉皮笑臉地說道︰「湯不錯,你幾時學縫紉呢,我有幾條牛仔褲要改一改。還有,快涼了,幫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說,「今天咪咪找到我那里,直哭了一小時。」
我放下湯,一陣陰霾遮上心頭,「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只是流淚,我最怕女孩子落淚,心都碎了。」他搖搖頭,「這種事豈真的無可避免?」
「她真的沒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沒有祝福你,對不起,她沒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來就走了,真是一個高貴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說,「如今連這樣的女孩子也難得。」
我不敢作聲。
「不過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說。
「大哥,」我感動地說,「這些年來,是你教我養我,你的命令我一定听從,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听。」
「胡說!」他沉聲道,「我為什麼要令你不快樂?」
我連忙賠笑說︰「是,是,我不過說說而己。」
他已經回書房去了。
我嘆一口氣,覺得太難討好這個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聲大作,像是一個淘氣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門外討糖果。女佣人去開了門,玫瑰站在門外。
我「霍」地站起來,「玫瑰!」
她氣急敗壞,「家敏,我剛自老房子回來,他們把我的書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馬上趕了來,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什麼都可以動,獨獨那間書房——」
「不不,你放心,他們只是移一移那面牆,那書房是不動的,你千萬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個孩子似拍拍胸口,「嚇壞我。」
她的頭發束成條馬尾,一條窄腳牛仔褲,一件寬大白襯衫,臉上沒有任何化妝,一額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劃去汗。
我低聲說︰「你說過什麼,我都牢記在心,我怎麼會忘記,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該放心于我。」
她溫柔地笑,倚在門框。我注意到她腳上穿著雙舊日本拖鞋,襯衫內沒有,美麗的胸脯若隱若現,我忽然別轉了頭不敢再看,面紅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歲的時候,在聖誕舞會中與女同學學跳舞,第一次擁抱異性,感覺相仿,呵玫瑰玫瑰,我為你傾倒。
她側側頭,問我︰「誰在彈琴?」有點詫異,「我從沒听過如此感情豐富、沖動、緊張的樂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樂家?」
「不,他是大律師,但是九歲開始練梵啞鈴,他是個怪人。」我聳聳肩。
「那樂章是什麼?」
「你沒听過?那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中之樓台會一節,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訴她已經許配馬家了,樂章繃緊哀艷——雖然大哥說听音樂不能這樣子理性——」
樂章已經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後凝視,我轉過頭去,看見大哥站在書房門口。他什麼時候打開了門?
我咳嗽一聲,介紹說︰「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這是玫瑰,黃玫瑰——大哥,大哥?」
大哥如夢初醒,輕輕說,「黃小姐,你好。」
我忍不住笑出聲,真俗套——黃「小姐」。
但是玫瑰卻說︰「溥先生,你那琴聲……太美麗了。」
我笑道︰「大哥,你遇到個知音人了。」
大哥沒有回答,他凝視玫瑰片刻,說聲「寬恕我」,轉頭就回書房。我只好代他解釋,「我這大哥生性孤寡,別去睬他,來,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他長得不像你。」玫瑰說。
「你也不像黃振華。」我微笑。
「通常人們形容秀麗的女子為‘不食人間煙火’,今天見了你大哥,才知道男人也可以有這種容貌。」
「他走火入魔。」我說。
「他結了婚沒有?」
「從沒結過婚。」
「可有女朋友?」
「沒有女人配得起他。」
「從沒有同女人相處過?」
我搖搖頭,「沒人會相信,從來沒有,我懷疑他仍是處男。」忍不住又微笑。
「這是不可能的事。」玫瑰睜大眼楮,「我們只不過是血肉之軀。」
「我與他不一樣,我這個大哥守身如玉,而我,我只是凡人,我喜歡一切美麗的東西,特別是美麗的女人。」我坦白地說,「美麗的女人永遠令我心跳。」
「他難道不覺得寂寞?」玫瑰問。
「誰?大哥?他?有一個時期,為了讓我讀大學,他工作很辛勞,根本無法結識女朋友,後來事情擱下來,他致力于音樂……我猜他是寂寞的。但他這個人非常高貴,永不解釋,亦不埋怨,他是我一生中最崇拜的人。為了我,他頗吃了一點苦,但我的生活卻被他照顧得十全十美,為了我他沒有結婚,現在我自立了,他卻又失去機會,我猜他決不願娶個十七八歲的無知少女為妻。」
「但很多女孩子會喜歡他。」
「她們哪里懂得欣賞他,」我說,「此刻香港的女孩子人生最終目的不過是坐一部司機接送的平治房車。」
「這樣的願望倒也容易達到。」玫瑰微笑。
「于是大哥也沒有與女人相處,他是異常清心寡欲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練字——」
「練什麼體?」
「瘦金體。」
玫瑰沉默。
我們趁著月色在淺水灣喝咖啡。
我滔滔不絕對玫瑰訴說關于大哥的事。
「——女人們又不高興去鑽研他的內心世界,她們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職業——如此而已。他的好處不止印在卡片上的頭餃,況且大律師根本不準在卡片上印頭餃,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電話。」
玫瑰疊起手,將下巴枕在手上。
「漸漸他就不去找對象了,幾次三番對我說,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他為我犧牲了那麼多,我又不能幫他,他越來越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