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抬起眼,「那也不然,他並不沉默。」
「為什麼?」我詫異。
「他的心事全在他琴聲里。」玫瑰問,「你沒听出來?」
「什麼?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你留意听一下就知道了。」
我側頭想了一想,玫瑰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心又細,呵呵,她听懂了大哥的琴聲。
餅一會兒她說︰「方協文明天到香港。」
「不要怕他。」
「謝謝你,家敏。」
「我會支持你。」我說。
方協文這個人,正如黃振華所形容的一樣,是個絕望的人物。
他肥胖,不修邊幅、笨、遲鈍,連普通的社交對白都說不通,夾在黃家一群玲瓏剔透的人當中,根本沒有他立足之處。他大概也很明白這一點,因此更加放棄,不住地用一條皺膩的手帕抹汗,身上穿美國人那種光滑的人造縴維料子的西裝。
方協文的西裝領子還寬得很,胡亂縛條領帶,足有四寸闊,一雙皮鞋的頭部已經踢舊,襪子的橡筋帶松開來。
香港一般的銀行小職員都還打扮得比他入時、整潔,但他像所有在外國小鎮住久了的華人一般,言語間還處處要透露他的優越感,一切都是美國好,美國人連煎一條魚都好吃點,美國的月亮是起角的。
但我並不耐煩與他爭執,何必呢,他是一只住在井底的青蛙,只要他高興,管我們什麼事。
我心中只是暗暗吃驚玫瑰竟會與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十年。
方協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關系,從頭到尾。他是局外人。
正如黃振華所說︰「小玫瑰竟會有這麼一個爹。」
方堅持不肯與玫瑰離婚,他還想控制玫瑰,希望她跟他回去。
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靜,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方︰「我不離婚,你仍是我的妻子。」
玫瑰︰「沒有可能。」
方︰「孩子是我的。」
玫瑰︰「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我即使死在你跟前,也要離婚。」
我可憐方協文。
他還想說什麼,黃振華已經阻止他︰「方協文,一個人見好要收手,玫瑰已經付出給你,她一生光陰中最好的十年,請問你還有什麼不心足?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個錯誤,你應當慶幸你有過與她共同生活的機會,適可而止。」
黃振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鐵青,黃太太在一邊暗暗搖頭。
玫瑰站起來,「家敏,麻煩你與我出去兜兜風。」
我陪她把車駛往石澳。
在沙灘上坐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以一種極端迷茫的聲音說︰「怎麼我會跟這個人結了婚?怎麼又會跟他共度這許多日子?」
我並不知道答案。
早餐桌子上,我跟大哥說起這件事。
我說︰「月老是很惡作劇的,專把兩個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玫瑰這些年來,日子不曉得怎麼過。」
大哥喝著礦泉水問︰「你現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
我苦笑,「我有這樣的福氣嗎?」
大哥不出聲。
「你認為她怎麼樣?」我問。
「美麗。」
我點點頭,「令人心悸的美,三十歲了還這麼美。」
「三十歲是女人最美麗的時間。」大哥說。
我接下去,「如一朵盛放的玫瑰,因為知道她馬上要凋謝了,額外淒艷,我簡直受不了這一擊,她的皮膚略為松弛,輪廓卻完美如初,疲倦的神態,仍然帶點天真的語氣——但願我有資格看著她老。」
大哥不出聲。
我完全受玫瑰迷惑,大哥知道。
我說︰「大哥,也許你會不耐煩照顧一個這樣的女子,但——」
大哥打斷了我的話,他站起來出門上班去。
我怔住在那里,或許他不贊成我與玫瑰來往,因他自己過著冰清玉潔的生活,對別人的感情糾紛並不表示同情。
方協文被趕到旅社去住,黃振華氣憤這個老實人給他無限的煩惱。
黃太太覺得黃振華大勢利。而我,我要向玫瑰求婚。
黃振華說︰「我倒情願她嫁給你,可是她不會肯,她不會給她自己過好日子。」
我微笑,我願意等。
下班。
大哥不在家。問女佣人,佣人說他外出。
外出?他有十年沒外出了。
苞誰?女佣人不知道。
我一個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蘇打。會不會是咪咪有話跟他說?多年來他當咪咪是妹妹一般。想到咪咪,我心中害怕,沉默良久。
她現在怎麼了?跟什麼人相處?
看完電視新聞,挨到吃晚飯,覺得無邊的寂寞。
離開咪咪是非常不智的,我們志趣相投,青梅竹馬,一切都有了解默契。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我們倆輕易可以白頭偕老,過著平靜愉快的生活。
平靜。
愉快。
做人不應再有苛求,但是我竟會放棄咪咪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雖然沒有身敗名裂,卻也焦頭爛額,但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遷就于玫瑰以下的女子。
我忽然明白,遇見玫瑰乃是我畢生最大的不幸。
大哥回家的時候,蒼白的臉上帶一抹紅潤,像是喝過酒來。
我意外問︰「跟朋友出去?是同事嗎?」
他柔軟的頭發有一綹搭在額角,他輕輕撫平,帶點猶豫。
「不想說拉倒,」我笑,「咱們兄弟最好對調,從此以後我在家喝酒,你去活動活動。」
「我要睡了。」
我深深嘆口氣。
大哥是我所知道唯一稱得上動人的男人,他有一種欲語還休的神情,形容不出的含蓄與憂郁。細心的女人看了,母性全部被激發出來,無可抗拒,但這個商業社會的人粗心大意,他的優點乏人發掘。
黃家的老房子裝修進行火速,我出去看過,已經辦妥了家具,做得七七八八,維持著原來的神髓,再加翻新,看上去不知多舒服。書房卻沒有動,一面牆改過,近屋頂處,一排酸枝木通,增加不少氣氛。
我很滿意。
堡人告訴我一星期後可以搬進去住。
這一連串日子內的變化大過以往那十年,都是為了玫瑰的緣故。
一連好幾天,我想約玫瑰看新房子,都找不到她。
我問黃太太她是否出門去了,她又不說。
「她人在香港,但這一個星期,我們幾乎沒有看見過她。」
「是否因為方協文給她麻煩,她避著他?」
黃太太沉吟,「不會,她從不怕方協文。」
「他不會怎麼樣吧?」
「自然不會,你放心,她仍然回來睡,不過早出晚歸而已。家敏,你少疑神疑鬼。」
「請她與我聯絡一下。」我說,「黃振華叫我到夏威夷開會,我要去十天。」
「好好地做事。」她勸我。
直到上飛機的時候,玫瑰也沒給我一個電話交代,我很失望,但我不能祈望一個美女行事與常人一般,故此寂寞地上了飛機。
到了夏威夷我故意在香港時間清晨打電話找玫瑰。
黃太太來接的電話,我將她在夢中驚醒,因此道歉。
黃太太說︰「玫瑰已搬回老房子去了。」語氣間有點猶豫。
我頓時多心起來,「你們有些什麼瞞著我?」
黃太太笑,「你這孩子。」
「是不是咪咪嫁了人?」我問。
「沒理由,你叫她一剎間嫁誰去。」
「我回來再跟你們算賬。」我說。
「多多享受夏威夷的風光。」
「悶死人。」我說,「游泳與曬太陽最好分開兩天做,否則一下子做完了沒事做。」
「別這樣好不好?你早已被香港以及香港的女孩子寵壞。」
「回來再見。」我又帶一線希望,「老房子那邊電話是否仍然舊號碼?」
「你算了罷,早上四點三十分擾人清夢,」黃太太說。
回到香港那天,黃太太來接我飛機,她一貫清爽,一身白麻布西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