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頭,卻不肯放她走。
「我很愛你,家敏,但我決定隨遇而安。如果你肯看看我,你會發覺,在這兩個星期內,我確是為你消瘦,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我抬起頭看她,發覺她真是瘦得厲害,這大半個月來,她容忍我直至毫無轉圜的余地。
「再見,家敏。」
「咪咪——」
「別擔心,我總在這里等你的,我不會阻礙你。」她掙月兌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往黃家途中我心情郁塞,直到看見小玫瑰。
是黃振華來替我開的門,他身邊跟著一個小女孩子,約七八歲大。
黃振華喜形于色,他彎腰對那小女孩說︰「小玫瑰,叫溥叔叔。」
小女孩子並沒有叫我,她抬起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抿住嘴笑一笑,躲到她舅舅身後去。
我呆住了,這簡直是玫瑰的縮影嘛,連眼角下的藍痣都十足十的翻版一次。
玫瑰跟著跑出來,她穿著一套黑色香雲紗的唐裝衫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見到我熟絡地說︰「家敏,見過我女兒沒有?」
我看到玫瑰,心頭就絞緊。
玫瑰她那身石塘咀紅牌阿姑式的打扮看得我心神搖曳,她左腕上戴著兩只純金麻花鐲子。我從未見過裝扮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女人,她的美姿可以無窮無盡地發揮至無限量。
我坐在一角盡情地欣賞她。
她走到我身邊來,「家敏,你不高興?怎麼臉色這樣壞?」
我低著頭,「是的,我跟一個朋友鬧翻了。」
「是女朋友?」
我點點頭。
「是——為了我?」
我又點點頭,「她沒有跟我吵,她很了解,轉頭就走。」
玫瑰訝異,「多麼瀟灑。」
「是,」我的眼楮紅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子,品格很特別,而且驕傲,不發一言拂袖而去是最大的驕傲。」
玫瑰看我一眼,「我可做不到這一點,我這個人最暴戾,我遇到這種事,非得攪得兩敗俱傷不可。」
「你不同,你做什麼都會獲得原諒。」
「真的嗎?」她笑一笑,神情忽然去到很遙遠,「家敏,你容忍于我,對我好,不一定代表每個人都如此,你們都會以為我在感情方面是無往而不利的嗎?事實上並非如此。」
我剛想答,小玫瑰跑了過來,伏在她母親的膝蓋上抬頭看我。
我對她伸出手,她猶豫一刻,握住我一只食指。
我苦澀問玫瑰︰「早十年八年,你在什麼地方呢?」
她知道我指什麼,因而微笑答︰「忙著搗蛋、戀愛、讀書鬧事。」
黃振華在一角大聲說︰「喂,過來吃蓮子百合湯。」
「大哥不那麼生你氣了,」玫瑰笑說,「他這個人,有鴛鴦情意結,但凡有男子與我比較談得攏,他就認為人家在追求我,于是裝就一副舅老爺的嘴臉來欺侮人家——真是有條腦筋出了毛病。」
她說得這麼詼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玫瑰又說︰「女朋友那里,解釋一下就沒問題了,別為我的緣故有什麼誤會,劃不來。家敏,你看,我女兒都這麼大了。」
我握住小玫瑰的小手,貼在臉邊,還未來得及說話,黃振華又嚷了起來——
「喂,冰凍的百合湯擱熱了就不好吃,你們在那里綿綿疊疊地說些什麼呢?」他非常不耐煩。
我悄聲對玫瑰說︰「我對你……是真的。」
玫瑰憐惜地看住我,剛想說什麼——
黃太太把百合湯端到我們面前來,黃振華賭氣領著小女孩到書房去看連環圖畫。
黃太太問我︰「家敏,你好嗎?」
玫瑰看我一眼,「他大為不妙,女朋友跑掉了。」說完也跟著進書房去。
黃太太惋惜地說︰「咪咪是城里罕見的好女孩子,我可不擔心她會嫁不出去,我擔心的是你,想你也知道,玫瑰不會愛上你。」
我喝著甜的湯,苦在心中,百合特有甜帶澀的香甜像我對玫瑰的愛。我淡淡地問︰「她的擇偶條件究竟是怎麼樣的?」
「哪有什麼準則?不外是一個遇字,」黃太太說,「玫瑰有真性情,不比我們。」
「黃太太,」我抬起頭,「依你看,我是否愛上了玫瑰?」
黃太太嘆口氣,「那自然是,你這個癥的征象再明顯沒有。」她笑,「頭眩、身熱、心跳、寢食不安、患得患失、心神恍惚——是不是?」
我苦笑,「原來世界上真有愛情這件事。」
黃太太點頭,「是,一種瘟疫,足以致命,別忘記羅密歐與梁山伯。」
我躺在黃家的沙發上,我不想做他們,他倆不外是一口濁氣上涌,死了算數,格調實在不高。
「我知道你想做誰,做庇亞翠絲的但丁是不是?」她笑。
我衷心說︰「黃太太,你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女人,黃先生福氣恁地好。」
「哦,他看中我不外是因為我比一般女郎略為精彩,」黃太太笑,「黃振華是不能忍受2+2︰「4或者3+5︰「8這一類女人的,而我呢,我是(9A+8A一2A)+5B,他于是滿意了。」
「他自己是什麼?」我笑問。
「他認為他自己是微積分。」
我心情再不好也禁不住炳哈大笑。他們一家人說話之活潑,真叫外人忍俊不禁。
黃振華出來罵,「你這小子,不學無術,就見你逗我老婆玩笑,你小心我揍你。」
我還是笑,一不小心推翻椅子,整個人元寶大翻身摔一個筋斗,痛得眼淚都流出來。
笑中帶淚,沒比這更淒酸了,除了天邊月,沒人知。
我始終提不起勇氣約咪咪出來,想想又委屈了她,往來這麼多年,無聲無息一句對不起就把人家丟在腦後,連普通朋友都不做了。
寫信,撕掉一整本信紙都寫不成,嘔心瀝血解釋不了我心中的千言萬語,呆呆地坐在書桌前。這封信是一定要寫的,這是我唯一的交代。
我再取一疊信紙出來,伏在桌子上,過半晌才寫了半頁紙。一直寫到天亮,總算把信寄了出去。
相信我,做這件事一點快樂都沒有,非常痛苦,雖然由我主動拋棄她,我可稱為勝利者。
我一夜不睡,大哥起床的時候我在吃早餐。
大哥看我一眼,「你最近睡得很差吧?」
「簡直沒睡過。」我說。
「為了黃玫瑰?」他微笑問。
「是,為了她。」
「這是一種痛苦的享受,」他坐下來。
我遞茶給他。
我說︰「我可不比你,控制得那麼好,修煉有素。」
他聲音很平靜,「這種事不臨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也許有一天,遇見了那個人,我會摔得比你更重更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們冷三度。」
他輕笑數聲。
「大哥,像你這樣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應活在今天,你這樣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頭,眼楮看得老遠去,用手支著後腦,他說︰「有什麼通不通,你早點結婚,生九個孩子,便就解決了難題。」
「你呢?」
「我?」他不說下去。
大哥這人,不知有什麼不對勁,整個人充滿消極的味道,使我擔心。我說︰「為什麼一定那般執著呢,女人只要愛你,肯與你生孩子就好。」
我說︰「大哥,你不能要求他們與你懂得一樣多,神仙眷屬是很難得一見的,你數得出璧人嗎?」
「有,眼前的黃振華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煙。
「黃振華這斯,」我笑道,「他的運道真好。」
「他們也是遲婚的。」大哥說,「老黃這個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見到他的理想。」
「有時候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我說。
「我不需要那樣的感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