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振華的臉色變了。
我低聲說︰「對不起……我出去工作,我會設法控制自己。」
「那麼一會兒與玫瑰吃飯,你最好別去。」
我的心牽動地痛,「讓我去,」我苦苦哀求,「這是最後一次。」
黃振華則轉了頭,懶得理我。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麻木地工作著,周士輝與我不一樣,他有家室,而我沒有,想到這里,我安樂不少。我叫女秘書過來記錄了好幾封信,打開文件夾子,如火如荼地應付業務。
中午時分,我不敢出聲,黃振華走到我身邊,冷冷道︰「還坐著?該吃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充滿眼眶。
黃振華輕輕說︰「你兄弟倆沒父沒母,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你要珍重,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感情並不是一切,你以為我不懂享受?你以為我不欣賞愛情?但在這個世界里,我們有固定的責任,你想想清楚。」
我頓時哭了。
這麼大一個男人當眾流淚,平時仰慕我的女秘書們看著我,目瞪口呆。黃振華搖頭嘆息。
那天午飯,我坐在那里無精打采,不發一語,玫瑰如常的美麗,黃太太暗暗照顧我,陪我說話。
玫瑰戴著一只孔雀毛耳環,配黑色的上衣與裙子,一個女人美麗到這種地步,就會吸引到陌生人的目光——我與一般陌生人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傷神地想,只不過玫瑰記得我的名字而已。
我盡量收斂自己的感情,黃振華贊許地將手擱在我肩膀上。
午飯後回寫字樓,我狠狠地工作了一個下午,下班時分人們都陸續走清,我自虐般地留在那里。
咪咪來找我,她的語氣充滿感情,眼楮里全是關懷,愛憐地親吻我唇邊的短須。
她說︰「真是個乖孩子,工作這麼賣力,胡須竟長得那麼快。」
我硬咽問︰「你來找我做什麼?」
她明快地說︰「看電影,我們去看張澈的新武俠片。」
我則轉頭,「我不去。」
「什麼,趕功夫?」
「是。」
「黃振華苦苦逼你工作?」她柔聲問。
「是。」
「那可惡的黃振華,但我原諒他,我先走一步,你走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陪你吃茶。」
我胡亂地點點頭。
她取餅手袋走了。
我工作直到深夜,走的時候並沒有關照咪咪。我遲早要令她生氣的,遲不如早。
到家大哥還在練琴,琴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和衣往床上一倒,倦極而睡。
我克制自己足足五天,做完了黃宅的設計圖,交到振華桌子上,不往黃宅去找玫瑰。
我已沒刮胡須多天,不眠不休,煙比大哥還抽得凶,整個人在短短五天內瘦了一個圈,眼內都是紅絲,咬緊牙關跟玫瑰的影子打仗。
咪咪來看過我,我冷淡她,將頭靠牆上,閉著眼楮,對她不理不睬。咪咪以為我工作辛勞,遭遇難題,雖然不高興,卻並不埋怨,她實在是個懂事的好女孩子,水仙花似清秀的臉,皎潔的心靈,但我的心已飛向遠處。
黃振華輕輕與我說︰「事情總會過去的,一下子就過去了,咪咪是大家公認的可人兒,你也應該滿足。」
我拿《紅樓夢》的句子回他︰「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事情並不容易解決,前世我欠下玫瑰良多,只好這樣解釋,就在黃宅動工裝修的那一日,她竟出現在我面前。
我抬頭看到她非常震驚,瞠目結舌,一時間分不出是幻覺還是真象。
她卻已抓住了我的手,搖兩搖,輕聲說︰「家敏,你怎麼整個人不見了?我想念你呢。」
我本已脆弱的心靈如何經得起這樣一擊,頓時粉碎成一片片,我順手輕輕握住她的手,決定死在她的綠羅裙下。說也奇怪,立志豁出去不顧,心境反而安靜,我認了命了。
「你怎麼瘦了?」她問我。
我隨口答︰「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瘦人憔悴。」
她溫柔地笑,「你這孩子。」
我將她的手貼在臉上。「下了班我們出去吃飯吧。」她建議。
我說︰「八點鐘我來接你。」
玫瑰離開以後,黃太太來了。
我低低地向她訴說一切。
她眼楮並沒有看著我,只細細聲說︰「你去吧,快樂一下也是好的,你是單身男人,她自己快將離婚,沒有什麼不合情理之處,我看你熬得快要死了。」
「謝謝你。」我低聲說。
她嘆口氣,「我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誰也不能力挽狂瀾于既倒。」
「我覺得快樂,」我坦白地說,「是那種回光返照式的快樂,我知道玫瑰不會愛我,她來找我,也不過是不介意有我這個伴而已。」
「祝你幸運。」黃太太黯然。
「黃太太,你快樂嗎?」
「我?」她抬起頭,「我與振華都善于控制感情,我對戀愛的看法與常人略有出入,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好的,我卻覺得這是種瘟疫,倘若能夠終身過著無愛無嗔的生活,那才是幸福,故此戀愛實屬不幸。」
我輕輕答︰「那是因為一般人並不戀愛,到了時候他們結婚生子,毫無選擇可言,遇到條件略高的對手,苦苦追求一輪,他們便自以為在戀愛。」
黃太太黯然說︰「那麼一般人還是很快活的。」
當天晚上,我的快活並不在一般人之下,我去理了發,刮清胡須,換上我最好的淺色西裝,精神抖擻,去見黃玫瑰。
玫瑰穿白色的低胸裙子,戴細細的鑽石鏈子,臉上刻意化妝過,美艷不可形容,頭發修短至肩膀長度,用一朵花別在耳朵後面,蜜色的皮膚柔軟光潔,足上一雙白色涼鞋,腳趾搽著淺玫瑰紅。
我沉醉在她美色中,她修長地走過來,我輕輕擁她在懷中,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了。
我整晚握著她縴細的手,與她共舞,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在享受一個快樂的晚上,我在戀愛。
當晚有月色,我們在路上散步,走了很久。
我怕她累,但她並沒有出聲,于是我們一直走,走向永恆,越走我的精神越好。
然後我們在一家小店內喝酒,我的唇還沒有踫到酒精,就已經先醉了。
送玫瑰回去,她倚在門框,雙手疊在胸前,無限嬌美,眼下那顆痣仍然似一滴眼淚。
她輕輕說道︰「老房子裝修好了,再請你進去坐,這里是哥哥的家。」
「再見。」我依依不舍。
「明天見。」
「明天我來接你。」我說。
第二天玫瑰並沒有在家,黃振華陪她去接女兒,我撲了一個空。
我只好回寫字樓忙正經事,每隔一個鐘頭去查問一次,黃太太答應玫瑰一回來便馬上通知我,叫我放心。我懇求黃太太替我說幾句好話,讓玫瑰準我見一見那個小女孩子。
中午時分,黃太太告訴我,我們在家用午膳,我說馬上趕到。黃振華接過電話,說只準我請一小時的假,出乎意料,他的聲音很平靜,並沒有責備我。我頓時羞愧起來,我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已經放棄我了。我剛預備出門,咪咪來找我,約我與她午膳。我無選擇,告訴她我沒有空,我有重要的事要做。
咪咪凝視我,一聲不發,拾起手袋就走。
我不忍,拉住她。
咪咪並沒有發怒,她低聲說︰「我再是個笨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最好的方法是讓我退出。」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也夠辛苦的,也經過苦苦掙扎,但此刻你已經決定放棄我,我不怪你,人們當然只做對他們本人有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