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正顏說︰「我預備追求玫瑰。」
黃振華說︰「單身男人有權追求任何女人,我只能勸你保重。」
我低頭說︰「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黃太太嘆口氣。
「她並不是我的夢中女郎,」我踱步,「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那麼可愛的女人。」
黃振華搖搖頭,「如出一轍。」
「什麼如出一轍?」我問。
「沒有什麼?」黃太太說,「有件事我想說一說,方協文決定趕來挽救這段婚姻。」
「什麼時候?」我驚問。
「下個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驚問。
黃振華搖搖頭,「玫瑰決定的事,駟馬難追,她是一個憑直覺做人的人。」
黃太太看著我說︰「這也並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運是悲慘的,我這顆心,遲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黃太太既好氣又好笑,「你們這班猢猻,平日一個個孫悟空似的,活蹦活跳,一看見黃玫瑰,卻不約而同全體崩潰,現世。」
我嘆口氣,收拾文件。
天氣漸漸有點涼意,我駕車上班,扭開無線電听,紅燈的時候頭枕在駕駛盤上,無線電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說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聆听我的心/噢嗚,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縮。這樣下去,我是遲早要得心髒病的,我苦笑。後面車子響號,我如夢初醒,再開動車子。車子不听使喚,朝玫瑰家中駛去。
她來開門,見到我說︰「呀,家敏,你時間怎麼這樣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剛洗了頭,長發都包在毛巾內,發邊有水珠,穿一件寬松的白色長衣,臉上那一點點化妝品都洗掉了,卻顯得非常稚氣,比真實年齡又少好幾歲。
「怎麼樣?」她笑吟吟問,「什麼事?」
我聲音有點硬咽,我說︰「想見見你而已。」我靠露台邊坐下,任陽光曬在背上,將下巴托著。
她溫柔地解下頭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發撤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緩緩梳直。
她的黑發在陽光下發出五色的光。
我听見自己細聲地說︰「玫瑰,我想我已經愛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聲,一邊將頭發編成一條辮子,隔了很久,她說︰「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沖動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聲,「我的感情才不沖動,不然我早就結婚了,多少女孩子繞著我兜圈子,我也不見得是個守身如玉的男人,但這些年來我都未有對任何人動過真情,認為沒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現……我不會承認我感情沖動。」
她微笑,「你說的話我都愛听,女人都喜歡听這種贊美,但恐怕你沒有看清楚我的為人吧,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為什麼如此說?」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孩子將近八歲,最近在鬧婚變,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學無術,除了打扮花錢,什麼都不會,我甚至不能養活自己,就會靠家人生活,我自覺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價值。
「胡說,玫瑰。」
「以前你們還可以說我是個美麗的女人,現在——」她伸伸懶腰,毫不遺憾地說,「現在我都老了。」
我說︰「但願你會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遠著呢,她並沒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輕時的模樣。一只洋女圭女圭般動人,卻毫無思想靈魂,但現在,她的一只眼楮就是一首引人入勝的詩歌。也許十年前認識她,我會約會她,但我不會像今天這樣愛上她。她錯了。
她說︰「家敏,我非常欣賞你的個性,但現在就談到愛情,未免言之過早,我們做個好朋友如何?」
「好朋友……」我喃喃地說,「我才不要做你的好朋友,一旦打入好友的族類,萬劫不復。」
「你是個任性的男孩子,要什麼就要得到什麼,這種例子我也見過。」
我睹氣,「你一生就是忙著被愛,請問一聲你可愛過人?」
「也大小覷我了。」玫瑰靜靜說,「當然我愛過人,而且沒有得到他。」
我大大吃驚,「你沒有得到他?」這是不可能的。
「你以為我是什麼,無往不利的神奇女俠?他不是不愛我,但是他過于自愛自私,他情願被愛,而不願愛人,因此與別人結婚了。我效法于他,但不久就發覺愛人尚有一分痛苦的快感,但被愛除有窒息感以外,就淨得沉悶,我決定離婚。」
我呆呆問︰「那個男人……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說過了,一個極端自私的人。」她說。
「他干什麼?」我酸溜溜問。
「家敏,我約了朋友,現在要出去一下,送我一程如何?中午約了大哥吃飯,你要不要來?」她站起來。
「玫瑰——」
她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她溫柔地說,「我全明白。」
她不說還好,說了我益發心酸,她在過去那十年中,不知應付過多少向她示愛的男人,這種溫柔體貼的安慰之詞是她一貫的手法,我做夢也未曾想到驕傲的我也會淪為那些芸芸眾生的一分子,我為自己傷心。
在車中她問道︰「我那大哥最近在做些什麼?」
「跟公務局打官司爭地。攪腦汁將國際銀行改建,但電腦室搬之不去,夜夜為它失眠。還有設計新機場……」
「可憐的大嫂,嫁給一具機器。」她笑。
「黃太太跟他很處得來。」我說。
「更生姐有英雄崇拜,」她說,「女人都有這樣的幼稚病,于是男人們都跑去做建築師律師醫生,詩人們酸溜溜地低毀女人拜金。」
她說︰「其實不是這樣,男人身任要職時的工作滿足可彌補其他性格上的缺陷,女人不能抗拒。」
我很傾心她這番新鮮的論調,多麼聰明的女郎。
她說下去,「其實我大哥有什麼好處呢?他的優點全部都寫在一張名片上。遇到更生姐,實是他畢生的幸運,我或是城中唯一不崇拜他的女人,故此我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大哥除了那一門專業本領與數個餃頭,什麼都沒有。」
我不服氣︰「他還是黃振華,著名的黃振華建築師。」
「那不是已經印在名片上了嗎?」她笑。
她下車時拍拍我的手背,「好好做事。」當我是一個孩子。
我握住她的手一會兒,她隨我握著,像一種好心的施舍。
見到她不開心,見不到她,亦不開心。我這生這世就是這樣過了。
我看著她背影,才開車回寫字樓。
第二部玫瑰盛放(2)
黃振華鐵青著臉教訓我,他說他從不管職員私生活,只要他們把工作做好,家中三妻四妾再往外跑去追求女人是一件事,但如果我不把桌子上的功夫清理掉,他會開除我。
我眼楮看出去是一片空白,以前日理萬機的溥家敏此刻一籌莫展,黃振華的得意門生不但辜負了師傅,也辜負了他自己。
然後他叫我坐下來,苦口婆心地說一個故事給我听,那故事的男主角,是一個叫周士輝的男人,女主角是黃玫瑰。
「那人還活著,你要不要見他,欣賞他那落魄樣?」
我動了氣,「黃振華,你根本不知道情為何物,你不知道你自己活得多麼貧乏,你除了名片上的頭餃,一無所有!」
他怔住,緩緩地把頭轉過去,慢慢說︰「那麼去吧,去把你自己溺斃在感情里。」
我說︰「至少我有膽量去愛,你呢?誠然,你沒有痛苦,但是你有沒有快樂?黃振華,別告訴我成功地搬遷國際銀行的電腦室會給你帶來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