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替她高興,真情流露,「你出來工作了,習慣嗎?看樣子是位成功人士呢,應該屬女強人類。」
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感動地說︰「振華,你對我們真好!」
「我對你們好?」我莫名其妙。
「我見過士輝,他說你始終待他如一,不但精神上支持他,經濟上也不吝嗇。」
我漸愧,「哪里的話,這根本是我家人的錯——」
「不,並不是,是士輝與我合不來,他其實是個很浪漫的人……我現在不生他的氣了,因孩子們的關系,我們也常見面。」
「孩子們好嗎?」我問。
「很好,念幼稚園,你不知道,現在幼稚園也有名校的,真可怕。」
「什麼時候帶她們出來,你知道嗎?我也結婚了。」我說。
「恭喜恭喜。」
「但是我們不打算要孩子。」我又說。
「不要也罷,做人痛苦多,歡愉少,雖然我現在很好,到底是經過那一番來的……」
「你又結婚了?」
「是,屈臣待我很好,他鼓勵我,給我找事情,他在銀行界很有點名氣,是……銀行東南亞董事。」
「我真替你高興。」
「對了,振華,你到我們公司是因為那塊地?」屈臣太太道。
「呵喲,我差點忘了!是關于那塊地。」
「你听我說——」
我們為這件事談了一個下午。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我不服。
必芝芝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她已經把周士輝擱在腦後,就因為她心中不再有這個人,所以她毫不介意地提起他的名字,自然平和地。
她顯然很滿意目前的生活,談到最後,她說她會為我爭取利益,然後屈臣先生來接她午飯了。
她誠懇地邀請我同往,我很樂意。
屈臣是個英國人,白發白胡須,粉紅面皮,藍眼楮,一眼看去很有型,像海明威模樣,看仔細一點,可以看得出年紀已經不小。他立定主意享幾午晚福,而關芝芝可以滿足他。
一頓飯時間,屈臣的手臂都放在他小妻子的肩膀上,說不盡的呵護。
他們是這樣的愉快幸福,我心中完全釋然,擔子放下,玫瑰闖下的禍竟有如此完美的結局,出人意料。
那天我到家,還沒來得及放下公事包,就從頭到尾把這件事告訴更生。
包生听了笑說︰「你口氣喋喋不休,像長舌婦。」
我不理她,「我想如果不是婚姻失敗,關芝芝永遠不會有今天這麼出色,她的風度上佳,談吐優雅,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包生沉思了一會兒,她說︰「女人是很痴心的,女人若非踫到不得已的事,不會向事業發展。」
「你呢,你以後不做女強人了?」
「在小家庭中做女強人豈非更容易?生兩個孩子,把他們呼來喝去,儼然慈禧太後般,控制與擺布丈夫……太棒了,在社會做人,始終是小配角耳!」更生道。
「所以你思想搞通了,不思上進?」我也笑問。
「自然,現在我有靠山,日子過得篤定,老板講啥,我當他放狗屁——好了沒有?」她瞅著我。
我呵呵地笑。
我在郊區的平房並沒有蓋成功,關芝芝為我盡心盡力,但生意沒談攏,不是她的錯。
老媽自紐約回來,不斷贊揚玫瑰現在有多上路。現在她是方太太了,我茫然想。賈寶玉說女兒一嫁便要從珍珠變成魚眼楮的,呵,魚目混珠,玫瑰現在是什麼模樣?
我把她的消息轉告周士輝,周傻傻的听著,然後他說︰「假如你到紐約——現在很忙,替我問候她。」
這時無線電在播放狄倫名曲北國女郎︰
coc1如果你到美麗的北國去
那里河流結冰,夏天結束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穿著件厚外套
抵御那咆吼的風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發
又卷曲又垂直在胸前
請代我看看她是否放散頭發
那是我最記得她的模樣coc2
忽然之間我有說不出的淒涼,周士輝將永永遠遠記得玫瑰那個調皮樣,他無法忘記她,正如玫瑰會記得令她傷心的人,永遠永遠。
我在紐約見到玫瑰,正值隆冬。雪花飛舞,北風咆吼,方家的中央暖氣開到七十五度,室內有點悶熱,我開了一點窗,冷空氣像一柄薄刀似的襲上我面孔。
玫瑰正在懷孕初期,她仍然上學,周士輝的北國女郎現在微微有點雙下巴,態度略為滯鈍,卻有種凝重的美,像尊石膏像。最礙眼的是她不斷抽煙。
我說︰「像個老槍,玫瑰,你現在完全像一個美國女人。」
「美國人有什麼不好?完全沒有文化負擔,過著他們粗糙的科技進步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且不管美國人如何,孕婦不應抽煙。」
她略為猶疑,按熄了煙。
我問道︰「你打定主意要與方協文過一輩子?」
她點點頭。
我輕輕說︰「早知如此,當初不必吃那麼多苦。」
她對答如流︰「人不吃苦是學不乖的。」
「你不打算東山再起?」
她搖搖頭。
「那也不必挑方協文。」
她又燃起一支煙,「他給我安全感。」
「你的安全百分率也不必那麼高。」
「我知道我能夠完完全全控制方協文。」
「愛情呢,你不再談愛情了?」
她黯淡地笑,臉上那顆痣像隨時要掉下來。
「一次失敗,永記于心?」我問。
「一生一次也已經太多。」她結束了這次談話,不願意再談下去。
「幾時是預產期?」我問。
「明年夏天,約模是我自己生日的時候。」
「希望生男還是生女?」我說。
「生女孩子。」玫瑰說。
我看著玫瑰,她目無表情,我可以看到她那顆受傷的心尚未恢復,一直在滴血——
回到香港,更生把屋子的露台整理過了,買了一種洋海棠,白花紅蕊,一排地放在露台上。
包生說,這種花有個很好听的俗名,叫做「滴血的心」。呵,人們為愛情付出的代價……
玫瑰產下一個女嬰,與她同月同日生。
因夫家的人把她照顧得很好,所以我們並沒有再趕到紐約去。
時間過得飛快,四周圍的人已經忘記玫瑰,玫瑰的地位已被方協文太太取替。畢業後,玫瑰另外選了一門功課,繼續做其終身學生。方氏則在一間銀行中工作,從底層做起,賺著半死不活的月薪。
我因憎恨玫瑰那麼甘于失敗,故此對她不聞不問,生活得很自在。
等到玫瑰通知我們要來歸家的時候,我撥撥手指,她已經有六七年沒回過香港了。
包生說我毫不緊張,這麼多日子沒見過玫瑰,居然不掛心。
我半瞌著眼說︰「太平盛世,緊張什麼,你走著瞧,遲早要戒嚴備戰的,屆時再大哥出馬未遲。」
包生說她從未見過希望妹妹鬧事的大哥。
我把手抱在胸前說︰「現在你見到了。」
玫瑰帶著丈夫女兒回娘家,媽媽一早就興奮地準備接飛機。我跟在她身後,一早到候機室等候。但等到玫瑰出來,我還坐在那里,因為我沒有把她認出來。
我沒有把玫瑰認出來。
她把女兒抱在手中,背上背著一只大大的旅行袋,頭發用一條橡筋束住,身上穿一套獵裝,臉上的化妝有點油。毫無疑問,在別人的眼中,她仍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但玫瑰!玫瑰以前擁有的美麗,是令人窒息的,這……
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飛身過來,「大哥,大哥來看你的外甥女兒。」
我早已傷心欲絕,完全說不出話來,她是玫瑰?
「大哥,你怎麼了?」她把一個粉妝玉琢的女圭女圭送到我面前。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嬰兒,雪白粉女敕,左眼下也有一顆藍痣,薄薄的小嘴是透明的。她伸出兩只胖胖的小手臂,向我笑,示意要我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