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華?」那邊說,「我是周士輝。」
「你還沒有死嗎?」我沒好氣,「別告訴我你還念念不忘黃玫瑰。」
「振華,我想听听她的聲音。」
「老周,你消息太不靈通,玫瑰現不在香港,她在紐約念書。」
「紐約?」周士輝喃喃地。
「是的,」我說,「美國紐約。」
「紐約哪里?」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她真的在念書。」
「念什麼?」
「法律。」
「啊。」他沉默了。
「周士輝,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聲音,你那惡夢再不醒來,我也不想要你這個朋友。」
「振華,你怎麼解釋但丁與庇亞翠絲的故事。」
「我要睡覺,」我說,「我不懂神話故事。你回香港吧,周士輝,回來我以最好的白蘭地招呼你,與你一起醉一起流淚,听你訴苦,真的。」
「振華,」他哽咽,「你不嫌棄我?」
「咱們是小中大學同學,士輝,我要是嫌你,我便是個孫子。」
「為了不認我,我想你情願到人事登記處去更改姓孫。」
「別開玩笑了,士輝,回來好不好?」我說,「算我求你,你也可以下台了,盡避現在時興流浪,在外頭晃足兩年,也夠%。」
他掛斷了電話,我嘆口氣。
這個周士輝,至死不悟。
我對他也算恩盡義至了,但要我把玫瑰的住址告訴他,我不干,無論如何不行,我希望玫瑰好好地念書,讀到畢業。
玫瑰的信︰「……昨天經過宿舍二樓,听到一個華人學生在播一支歌,她說是白光唱的,白光是誰?仿佛听你提過。這個女歌手唱的一首歌叫‘如果沒有你’,听了令人著魔,久久不能忘懷,竟有這樣的歌!讓我的心為之收縮。」
「……我的時間都用在大都會博物館內學習進修,有一日回香港,我便像基度山恩仇記中的那位伯爵,無所不曉,名震全球。」
我看得流下淚來。
包生說︰「玫瑰像那種武林高手,一次失手,便回鄉歸隱,不再涉足江湖。」
「她很快要東山復出了,你放心。」
周士輝比她先回香港。
我到飛機場去接他,他看上去倒並不憔悴,只比以前胖很多,穿著兩年前的闊腳褲,很落伍的樣子。
「到酒店還是我家?」我使勁與他握手。
他搖頭。
「抑是……回太大家?」我試探地問。
「我沒有妻子,」他淡淡說,「我早離了婚了。」
「你住哪里?」
「跟我母親談過了,有她照顧我。」
「倒也好。」我說。
我送士輝回家,留一張支票給他。
他很快會東山再起,我對自己說。過一刻不禁懷疑起來。他已經喪失了以前那種斗志與向上之心,再回頭也已是百年身。
他並沒有求我,過沒多久,他在一間中學找到教席,走馬上任。周士輝變了一個人,他有點像那種落魄的藝術家,手指因抽煙抽得凶而變黃,襯衫永遠是皺皺的。說也奇怪,他反而有種氣質,我對他尊敬起來,我們的關系比起以前,距離拉得很遠。
他並沒有再回到妻子的家。
我決定動身到紐約去探望玫瑰,看她如何在異邦為國爭光。
闊別近一年了。
母親說︰「倒是沒什麼新聞,或許是我們耳朵不夠長的緣故。」
「她現在很乖。」
「非得等她嫁了,才能蓋棺定論,現在又這樣流行離婚,唉。」
我也覺得玫瑰是離婚三次,到四十九歲半還有人排隊追求的那種女人,她的命運注定是這樣,傾國傾城的尤物,往往身不由己地成為紅顏禍水,也是命運。
我將與更生在紐約結婚,這是更生的主意,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是什麼原因。
她說︰「我以前的生活至為風流,怕前度劉郎們心中不滿,企圖破壞婚禮,跑到紐約,老遠老遠,到底安樂點。」
包生有時候是很可惡的。
我先到紐約,玫瑰開著一輛小車子來接,一把抓過我的行李,拋進行李箱里,拍拍手。
我看得呆了,「中國功夫?」我說,「力大無窮,你當心啊,扭傷了腰可不是好玩的。」
她開朗地笑︰「怎麼會?」
她很漂亮,頭發漆黑烏亮地垂在肩上,皮膚曬成棕色,有點像西部片中的印第安美女。
「你去佛羅里達曬太陽了?」我問。
「沒有,這是參加學校中的考古學會,在會場實習時曬的。」
「啊,听起來很刺激,玫瑰,你終于長進了,大哥老懷大慰。」
她微微一笑,輕盈地將車子轉彎。
我問︰「不是回學校嗎?」
「我搬離學校了,宿舍太貴。」
「何必省?現在住哪里?」
「帶你去看。」
她住在布洛克林區。我很反對,「你怎麼住到貧民區去了?治安不好,叫我們擔心。」
「不會%,很多同學住那兒。」她安慰我說。
那座小鮑寓只有兩百尺見方,客廳與睡房連在一起,破得不像話,家具全是舊的,一只冰箱馬上可以慶祝它三十歲生日,馬達吵得像火車頭。我嗚咽一聲,驚慌得說不出話來。
「玫瑰!你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
從窗口看出去,只見一條後巷,全是垃圾筒。
「沒有呀,大哥,這地方很好呀,」她說,「一個人住一所公寓,多豪華,我還有私家車子,你少擔心好不好?」
「沒有冷氣機!」我大聲說,「我保證炎夏這里氣溫會升至三十六度。你干嗎,你打算做蒸熟玫瑰?」
她「哈哈」地笑,脾氣好得不像話。
我心疼,「不行,我勒令你搬家。」
「你請坐,稍安勿躁。」她把我推在一張沙發里,「肚子該餓了吧,飛機上沒有什麼好吃的,我弄碗炒飯給你吃。」
「飯?」我不置信,「什麼飯?你煮飯?」
「別小看我,你小妹我現在是十項全能。」
她走進廚房,幾度散手,過後,忽然我鼻中聞到噴香的蔥花味。
我禁不住探起身子來,「玫瑰,你在干什麼?」
她端出兩碟子食物,「來吃呀,揚州炒飯與紅燒牛肉。」
我饞涎欲滴,忍不住握起筷子,「玫瑰,真了不起,你怎麼會做這個?」
「我連十二人的西菜都會做。」
「嘩,你韜光養晦,成績斐然,好極好極。」
「現在我最樂意吃,把我所有的哀傷溺斃在食物中。」
我把食物吃得干干淨淨,模著肚子,長嘆一聲。
「玫瑰,你太偉大了。」我說。
她用手撐著頭,但笑不語。
我低聲問︰「玫瑰,玫瑰,你在想什麼?」
她抬起眼來,「大哥——」
我握住她的手,「你現在尚有什麼不稱心的事?」
她不響,隔了很久,她低聲說︰「沒有。」
「可是為什麼你的眼楮不再閃亮跳躍,你嘴角不再含笑風生?」
「我有點疲倦。」
「那麼你要不要回家?」我問她。
「不,不需要,我會很好。」她停一停,「你放心,大哥。」
「我有種感覺,玫瑰,你尚未為上次那件事復元呢。」我小心地說。
「啊,那件事,」她隨手拾起碗筷去洗,到廚房門。轉頭淡淡地說︰「我是永遠不會復元的了。」
我很震驚,「玫瑰——」
她大眼楮很空洞,她說︰「這種傷痕,永遠不會結疤,永遠血淋淋。」眼下的藍痣,像顆將墜未墜的眼淚。
我驚惶,「但玫瑰,事隔這麼久,我們以為你已把他整個拋在腦後——」
「這次你打算住多久?」她轉變話題。
「我與更生來結婚,玫瑰——」
「結婚?太好了,」她搶著說,「我陪你挑婚紗,穿衣服我最在行。」
這時門鈴一響,她抹抹手說︰「我先去開門。」
門打開了,進來一個貌不驚人的年輕男人,我看他一眼,猜不到他是何方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