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這是他自己願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外,沒有人能把我的事業摧毀。
他終于回來了,在早上十一時半。
我冷冷地問他︰「你去了哪里?」
士輝把雙腿擱在茶幾上,閉上眼楮,「淺水灣。」
「下大雨,到淺水灣?」我質問他。
「與玫瑰在淺水灣吃早餐。」他答。我不作聲。他已絕望,沒救了。
「玫瑰介紹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他說,「有一個故事是在淺水灣酒店發生的。在樹影的翠綠火紅下,我與玫瑰凝視著海上的島嶼,濡濕的空氣,使我們化入了小說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夢,「你太太方才來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們的婚姻。」
「你恬不知恥。」
「或許,我曉得我對不起她。可是振華,直到認識了玫瑰,我才發現真正的自己!原來我並不喜歡工作,原來,我是一個閑散的人。我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原來看小說打發時間是這麼有趣,下雨天散步有這麼詩意。」他揮揮手,「在我面前有一整個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與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華,不要為我好,我不願意再回頭,前半輩子我對著功課與文件度過,後半輩子讓我做一個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勸我回頭。」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會兒,他很憔悴,但是雙眼發著異樣的光彩。
「你快樂嗎?」
「我非常地快樂。」
「你能快樂多久?」我又問。
士輝看著我說︰「振華,我原以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個人,你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快樂怎麼會永恆呢?」
我仰天浩嘆。
「振華,你把這間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讓,你有沒有野心獨資?」
我說︰「士輝,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馬群島去,」他興奮地說下去,「玫瑰答應與我同去。」
「她不能與你去巴哈馬。士輝,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歲,尚未有自主權。」我說,「香港有保護婦孺法例。」
他不響了,但我未能把他說服。
沒隔多久,士輝堅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尋合伙人,頗喧嚷了一陣子。
當士輝的寫字台被搬走的時候,蘇更生也在場。
惋惜之余,她說︰「我並不怪他,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夠戀愛一次,未嘗不是好事,況且玫瑰那種美麗,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願地犯罪。」
我不以為然。
「但你與士輝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蘇忽然不悅道,「你的算盤太精括上算,你是一等聰明的人,而士輝……他是個羅曼蒂克的傻子。」
「你說什麼?」我責問蘇,「你說什麼?」
「你瞞不過我,」蘇更生看著我,有點難過,「振華,別人會以為你溫文爾雅、能干,又什麼都懂得一點,實際上你太為自己著想,太理智機靈……」
我憤慨,「我們相處半年,你對我的印象就若此?男人不一定都得不愛江山愛美人,我沒有為你死也並不表示不愛你,你的思想恁地幼稚,蘇更生,我們已經離開了做夢的年齡,誠然,我不會為任何女人做無謂的犧牲,因為我自愛,只有自愛的人才有資格愛人,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標準,請你自便。」
蘇更生不出聲。
「你想看到我為你傾家蕩產?」我問,「你忍心?」
「對不起。」她拉開門走了。
我傷心。一個人理智點有何不可?我的女友卻因此不原諒我,因玫瑰牽涉到我,多麼不公平。
玫瑰與士輝的事,終于給爸媽知道了。
士輝的妻不肯罷休,她是個勇敢的小熬人,挺著大肚子到父親處去告狀,揭發丈夫的隱私。
我趕到家的時候,玫瑰臉上已經吃了媽媽兩記耳光,五條手指印橫在面頰上,她坐在一角不出聲。
案母的面孔鐵青,連我都不打算放過。
媽媽當著周太太,冷笑著問我︰「听說你這個做大哥的,早知道有這件事?」
我緩緩地說︰「你問小妹,我求過她,也求過土輝,他們根本當我是死人,我已經盡了我的力。」
老媽問我︰「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
我依言直說︰「我怕你受刺激。」
老爸說︰「人家周太太下個月要生養了,你妹妹卻打算明日跟周先生到巴哈馬去度假,你覺得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我說︰「把玫瑰鎖起來,人家周氏夫婦的事我們管不著,可是玫瑰一定要嚴辦。」
玫瑰抬起頭,不發一言,眼光至為怨毒。我惱怒地說,「玫瑰,你今年才十六歲半,你也有朝一日會結婚生子,你若不能替周太太著想而離開周士輝,你就不要怨我們。」
玫瑰站起來,要回房去。
「站住!」父親喝住她。
玫瑰轉過頭來,倔強地問道︰「還要怎麼樣?」
「向周太太道歉!」父親說。
玫瑰大笑起來,「天下的蠢女人那麼多,我若要逐個向她們道歉,我豈不大忙特忙?」
案親忍無可忍,順手抄起一只杯子向玫瑰摔過去,茶濺了一牆,碎片一地。
我也動了真氣,冷笑說︰「摔死也活該哩!留著你也是丟人!」
玫瑰大聲反問︰「我做鍺了什麼?我又沒有愛上這個人,是他要來接送我上學放學,是他說要離了婚來跟我好,我又未曾指使過他做任何事,現在卻把罪名都推在我身上!」她哭,「你們治死了我也不管用,天下的女孩子多著,你們有本事應該去鎖住周士輝,而不是我!」
她奔回房間,大力地關上門。i
我跟周大太說︰「我們已經盡了力,你看到了。」
「是……」她哺喃地說。
媽媽跟她說︰「周太太,這件事太不幸,但我們可以保證,黃玫瑰以後不會再見周先生。」周太太顫抖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她甚至不愛士輝,而士輝卻拋棄了一切去追求她,為什麼?」
我說︰「士輝腦筋有點糊涂,過一會就會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周太太由我扶著送回去。
她當夜動了胎氣,士輝並不在家,由我陪到醫院進了產房,遍尋士輝不獲,周太太在半夜兩點半生產下一對孿生兒,兩個都是女孩子。
看到嬰兒小小的紅臉蛋,我很高興,忍不住親她們的臉,但周太太一直哭。
士輝趕來的時候,我罵︰「王八蛋。」
他看見孿生女兒,也哭了,一家四口哭成一團,我覺得獨自無法收拾殘局,只好把蘇更生也叫了來。
把他們一家安撫完畢,我送更生回家。
我說︰「好了,破鏡重圓。」
包生不答我。
「還在生我氣?」我輕聲問。
「不,不生氣。」
我握住她的手,「真不生氣?」
「振華,你們對玫瑰也太嚴了一點,把她鎖到幾時呢?她要上課的呀。」
「放暑假不要緊,」我說,「也可以收斂她的野性。」
「連你都覺得這樣做是對的?」更生愕然問道。
我問︰「你覺得不對?」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你真相信天底下有破鏡重圓這件事?」
我不敢出聲。
「你以為‘第三者’一跑掉,周氏夫婦拿萬能膠粘一粘就可以和好如初?不會%,我看周士輝是不會再回頭的了。」
「那麼怎麼辦?他置妻女不顧?」我驚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我要去見玫瑰,振華,你只有這個妹妹,嘗試了解她。」
「你肯定這件事不是她的錯?」我問。
「振華,當然不是她的錯,你自己也說過,換了是你,你是決不會為一個女人犧牲的。」她說,「這是周士輝性格上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