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確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發異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草,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他說,「你怎麼來了。」
邱楮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听說過。」
「現在只剩杰哥與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兒他說︰「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只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吁出一口氣︰「你長那麼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與我劃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杰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價還價。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吁出一口氣,「麥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听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勝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藍應標像是很听得進這話,「也不是那麼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懷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劃。」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掛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只听得他說︰「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幾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願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杰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于告辭,仍由司機載回市區。
天蒙蒙亮起來,麥裕杰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機折返香港。
麥裕杰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麼多人羨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麼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里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面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里,麥裕杰的宇宙夜總會復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雲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懷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麼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面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後,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後那位呢?」
「呵,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面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體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適應能力表示訝異,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面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系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涌涌,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適才令他精神一振,酒與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听,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月復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閑閑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麼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種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只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後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並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系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價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女敕,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麼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系,永遠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杰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與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杰笑一笑,「給那些只得官餃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與她並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于「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杰說︰「我極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並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杰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只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麼啦」。他的怒氣便煙消雲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趕快買個銀框子瓖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與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于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卷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後一段歲月里,她到哪里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幾年,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異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與麥裕杰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杰不語。
餅一會見他說︰「她並不贊成你升學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