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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天使 第20页

作者:亦舒

那人的确是蓝应标,他胖了也老了,头发异常斑白,也没有梳理好,乱蓬蓬似一堆草,但这一切却不碍他的势力膨胀。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丽得多,“是邱晴。”他说,“你怎么来了。”

邱睛趋近他,“母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经不在了。”

“我也听说过。”

“现在只剩杰哥与我,爹爹,你看该怎样帮我们。”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蓝应标十分震动,过一会儿他说:“你那杰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说:“这我也知道,无奈只得他照顾我。”

蓝应标吁出一口气:“你长那么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灭。”

“许久没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与我划清界限断绝来往,跑到有关部门一边喝咖啡,一边一五一十将我招供出来,为了领取冻结的财产。”

邱晴不语。

蓝应标看着邱晴良久,“你跟着那小子生活还愉快吗?”

麦裕杰在一旁陡然紧张起来。

邱晴分辩道:“我没有跟着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麦裕杰暗暗怪邱晴在不该斟酌字眼的时候讨价还价。

“总算他还有点鬼聪明,”蓝应标吁出一口气,“麦裕杰,你回去吧。”

邱晴连忙说:“谢谢爹爹。”

“听说你已经读完专科学院。”

“是的。”

“好好找个事做,清苦些不妨,总胜过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来。”邱晴微笑。

“真的。”蓝应标像是很听得进这话,“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问:“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实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怀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计划。”

蓝应标频频点头,渐渐他累了,眼皮直挂下来,挥挥手,示意客人告辞。

邱晴走过去用自己双手合住蓝应标的手。

只听得他说:“我已不中用,周身是病,你也不便再来看我,再见,小晴。”

邱晴轻声在他身畔问:“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几岁起你便老这样问,好,你要是愿意,我便是你爹爹。”

麦裕杰扬一扬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们终于告辞,仍由司机载回市区。

天蒙蒙亮起来,麦裕杰同邱晴没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飞机折返香港。

麦裕杰道:“轮到我向你道谢。”

“没问题。”

难怪那么多人羡慕势力,一句话一个手势便为苦难人消灾解难,俨然上帝一样,多么叫人感动,霎时间被搭救的人哪里还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后要付出多少代价。

回到家门口邱晴才发觉没有除下花衫,她推门进去,看见朱外婆正坐在贡心伟对面谈天。

外婆一看见她,便笑道:“喏,说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亲便是这个样子。”

心伟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实。

接着的日子里,麦裕杰的宇宙夜总会复业,开幕礼上居然冠盖云集,济济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布景板。

她怀念红衣裳,不知恁地,那么多女客当中,竟然没人穿红衣。

她躲在一角,逐张人面搜索。

忽然之间,看到一个熟人。

他穿着笔挺西装,配一条丝光领带,无论如何不应在这个地方出现,但是偏偏来了。

邱晴目光如炬,发觉他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个胖子身后,姿态十分谦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板了。

邱晴悄悄问人:“胖先生是谁?”

“他?他是咱们油尖区街坊首长之一,现称区议员。”

“他身后那位呢?”

“呵,那是本区的政务官。”

他转了职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声:“马先生。”

那人闻声满面笑容地转过头来,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尘不染。但身体语言由冷漠转向热情,邱晴对他的适应能力表示讶异,他看到邱晴,也略为一怔。

邱晴微笑说:“又见面了。”

马世雄第一个感觉是她可能系宇宙夜总会的公关小姐,但看她衣着化妆,又不甚相似。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合,灯红酒绿,人头涌涌,事实上马世雄手中正持着只郁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红色克路格香槟适才令他精神一振,酒与美人,永远使人在狗般生涯中获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马世雄一听,十分感慨,短短数年间,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月复贾,难怪他没把他认出来。

邱晴像是读通了他的思想,她闲闲地说:“姐夫也不过是刚刚起步,同你我一样。”

“你现在帮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报上那么多聘人广告,不晓得哪种职位往上爬的梯子最畅通,真要请教请教。”

马世雄不语,渐渐一只耳朵涨红。

邱晴说下去,“你先后两份工作性质大大不同吧?”

马君连忙喝一口香槟,这个女孩子真是厉害角色,假以时日,非同小可。

邱晴并不放松,她笑道:“看情形公务员出来走动搞关系的趋势会日益热闹,聚会一经官绅点缀,身价百倍,你说是不是?”

马世雄另外一只耳朵也涨红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马世雄放下空杯子,过去应付。

邱晴冷冷地看着他背影。

到底还是青女敕,渐渐他会觉得这类派对没有甚么不对,穿起礼服,加鱼得水,穿插宾客之间,德高望重,谈笑风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会发到代替他升上来的人手上,此类关系,永远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来喝香槟打交通。

麦裕杰过来说:“你看到他了。”

邱晴点点头,他曾给过她不少麻烦。

“小晴,你现在明白了吧,黑与白之间,存在数千个深深浅浅的灰色。”

“杰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麦裕杰笑一笑,“给那些只得官衔的人多添点酒,凭他们的年薪,渴死他们。”

少年时期觉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与她并排而坐,有时邱晴还讶异他们身材缩小变形,似肥皂泡那样,越缩越小,越小越薄,终于“卜”一声消灭。

当麦裕杰说:“我极需要你来帮我”的时候,邱晴并没有拒绝,她已经明白到哪里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础,做生不如做熟。

麦裕杰对其他生意已经撤手,身旁亲信减至一个核心,脾性益发古怪,动辄拍桌骂人,每当不可收拾的时候,他们总是万分火急去把邱晴找来。

邱晴一出现,只要皱一皱眉头,轻轻问声“怎么啦”。他的怒气便烟消云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亲,毕业证书寄到宇宙夜总会,邱晴摊开它的时候双手颤抖。

小姐们都过来参观,莺声呖呖,“小晴,赶快买个银框子镶起来。”

得来太不容易,命中本来不应有这张证书,由她硬求而来,得与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们笑问:“小晴,值不值得?终于在这些人前争足一口气。”

邱晴装作很懂事的样子,把文凭卷起藏好,说一声“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后一段岁月里,她到哪里都把这张护身符带着,但是再也没有把它取出来多看一眼,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纸筒内。

再过几年,社会风气变得更加厉害,使邱晴讶异的是,不少有同级学历的女孩子时常到夜总会来客串上班。

当时,邱晴仍然为她的努力骄傲。

与麦裕杰把杯谈心的时候,她说:“姐姐不知会怎样替我高兴。”

麦裕杰不语。

饼一会见他说:“她并不赞成你升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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