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佳馬上站起來就走。
蓓雲斥責女兒︰「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大人說話,小孩不準插嘴。」
小雲眨眨眼,「但你們是爸媽。」
爸媽不是人?蓓雲啼笑皆非。
「媽媽,胡小萱轉了校,真想跟她走。」
蓓雲知道她倆談得來,「你會找到新的知己。」
小雲悵惘,「不會有人比小萱更了解我。」
蓓雲笑笑,有,多的是,怎麼沒有,胡小萱算第幾號?不消一年,巫小雲準把她忘得一干二淨,人類善忘,乃為自衛,否則酸甜苦辣事事都緊緊記在心頭,怎麼活得下去。
蓓雲第二天就出發了。
早班飛機,司機上來替她取行李,家人都還沒起床,蓓雲悄悄離去。
天蒙亮,有點寒意,路燈尚未熄滅。
蓓雲上了車,司機將她載往飛機場。
那麼早,一樣有下屬來送飛機,表示體貼。
那一男一女根本沒有睡醒,惺松而年輕的臉十分稚氣,替蓓雲自司機手中接過行車過磅,服侍周到,巫蓓雲記住了他倆的名字。
飛機經過東京的時候,周至佳與小雲也該起床了。
她靜靜在座位里閉目養神。
「這是你第一次出差做該類工作,因此你有點緊張,不用怕,你一定會得到滿意的成績。」
蓓雲睜開眼來,那年輕人坐在她身邊。
「你又來了。」她喜悅的說。
「是,正是我,旅途中陪你說說笑笑,為你解悶。」
「這麼巧。」
年輕人微笑,「我也不相信有這樣湊巧的事。」
「我知道你是誰。」
年輕人詫異,「告訴我,我是誰?」
「你是我的理想。」
年輕人怔怔看著蓓雲,他怎麼配做她的理想,她太天真了。
蓓雲興奮地說︰「且听我解釋,人的理想永遠忽隱忽現,卻不離不棄,在沮喪失望的時候,理想會來鼓勵他,但理想虛無飄渺,無從捉模。」
年輕人黯然,看來巫蓓雲比她實際年齡小得多,自她眼目看世界,世界仍然美好。
「所以我說你是我的理想。」她仍堅持己見。
年輕人搖搖頭,她的理想另有其人,不可能是他。
巫蓓雲不知道他此行有伴,只不過為著避人耳目,兩人不方便坐在一起。
年輕人慚愧地笑,他怎麼好算別人的理想,他自己失去理想,不知已經多久。
蓓雲接著又說。「我們年輕時,理想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成年之後,被逼放棄理想,丟在腦後,理想不知所蹤,甚至有可能掉在泥淖里。」
年輕人留神地聆听。
蓓雲忽然笑了,「我的話題太悶,我們改說別的。」
年輕人卻說︰「那麼,讓我做你那墮落風塵的理想吧。」
蓓雲呵呵笑起來。
到任何地方,只不過是兩三小時的航程,一抵達目的地,剛走出機艙,蓓雲如常失去年輕人的蹤跡,她已不以為奇。
年輕人卻看得見她,但是他身邊另外有客人,已不方便與她招呼。
巫蓓雲此行的身分是大客戶,當然有人把她當貴賓似在飛機場接走,展開一連串活動。
每日抽空蓓雲均與家人聯絡,離得越遠,反而好說話,這個時候,蓓雲發覺,她與周至佳的角色,已經對調。
也好,輪到她嘗嘗做一家之主的滋味。
你別說,擔子並不輕,心理壓力尤其重,同樣一份工作,本來做得異常風流,一旦知道全家靠那份入息,感覺上立刻忍辱負重起來。
堡作很順利,實是優差,分明是公司故意優待,助她立功,一個人走起運來,不可理喻,一般的功夫,從前做來,吃力不討好,此刻做來,逢人贊好。
家里諸事雖有點不大順心,蓓雲亦已不予計較,世事本無十全十美。
每日下午,蓓雲還能抽空閑逛,甚至喝杯咖啡。
簽妥合約,對方那位年輕英俊的營業代表安特華比卻沒有下班的意思,他願意陪巫小姐購物,他是識途老馬。
蓓雲也樂得有個人陪,她替小雲選了件禮物。
安特華比君依依不舍,一路陪回酒店。
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很露骨又很含蓄的問︰「沒有咖啡?」
蓓雲笑笑,「我沒有這種習慣。」
他聳聳肩,失望但有禮地道別。
回到房間,蓓雲撥一0三三號。
幾乎立刻有人接听。
蓓雲不待他出聲便說︰「現在你在什麼地方,我們方便見個面嗎?」
誰知接線人是個女子,充滿笑意的聲音答︰「一0三三有事外游。」
蓓雲悵惘,沒想到她的理想已為人捷足先登。
「請問有無留言?」
「沒有。」蓓雲掛斷線。
她沒有浪費時間,馬上取出安特華比君的卡片,撥他的通訊號碼。
她說︰「不喝咖啡,但跳個舞,可以嗎?」
安君當然認得巫蓓雲的聲音,他喜出望外,「一小時後我來接你。」听說東方女子慢熱,果然。
蓓雲行裝中並無跳舞裙子,她馬上到酒店附設的時裝店添一件。
店里的晚服多數夸張閃爍,她心想,管它哩,巫蓓雲過去一切優雅的姿勢,不過是做給巫蓓雲自己看的,今日,她決定舍之進而取奪目。
周至佳出差的時候,可有逢場作戲,她從來沒有問過。
跳一場舞,沒有什麼大不了,她不說,誰知道,每個人心底總有一些不願告人的事,不一定是秘密,只是不想當眾宣布。
她把斗篷披上,出去迎接那小伙子。
安特華比君租一輛馬車來接她,馬蹄在舊石子路上達達達有節奏地敲響,蓓雲很沉默,她不想講話,只想松弛一下,她把頭往後靠,識趣的安君馬上把肩臂墊上,好讓她舒服些。
蓓雲試過整夜把別人的手臂當枕頭,從來沒有問過那人的肌肉酸不酸,累不累,枕著他,就是他一生至大的榮幸,讓他到八十歲尚有美好回憶。
蓓雲只知道婚後身分一落千丈,手臂抱嬰兒抱得酸軟,後來練出來了,肌肉結實如舉重好手。
她訕笑。
一天星光燦爛,寒夜空氣清新一如水晶,雖然都是人造控制,情調一樣可人。
馬車並沒有在目的地停下,它不住的在城內兜圈子,小伙子把外套月兌下搭在蓓雲肩上。
夜空忽然被厚雲遮蓋,繼而飄下鵝毛大雪。
蓓雲知逍要回到室內去了。
安君先下車,雙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捧下車。
他們擠進一家小小酒館,人煙稠密,安君緊緊握著她的手,怕她走失似的,他們找不到座位,只能站在櫃台前問酒保要飲料。
蓓雲在這個時候做了一件非常煞風景的事。
她拿著酒杯走到公眾電話器撥家里的號碼。
蓓雲听到周至佳的聲音,寒暄幾句,大家都說「勿以我為念,我很好」。能夠這樣客氣,可見已經沒有感情,蓓雲叫周至佳當心身體。
周至佳並沒有問那人聲嘈雜的地方是何處。
他同巫蓓雲一樣識趣。
蓓雲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倆從此可以相安無事,因為彼此不再計較。
人們日常所犯最大的錯誤是對陌生人太客氣而對親密的人太苛刻,把這個壞習慣改過來,天下太平。
蓓雲心平氣和的告訴她的男伴她想回去休息,獨個兒。
小伙子笑笑,這次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去。
酒店房間靜寂溫暖,蓓雲換下衣服,馬上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就要打道回府。
昨夜是昨夜,那件跳舞裙子像所有跳舞裙子一樣,只穿了一次,蓓雲不打算把它帶回家,把它吊在酒店衣櫃里,伸手模一模亮晶晶的衣褲,悄悄挽著行車離去。
不知它被哪個女孩子拾了去,可見事事都是注定的緣分。
換上整齊套裝的巫蓓雲又恢復了她一貫端莊模樣。
安特華比君在飛機場等她,對昨夜的事一字不提,只談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