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餅看一一
「趙家三公子與凌叮噹小姐訂婚之喜。」
報紙是泰晤士日報,日期則是今日。
倫敦的今日是香港的昨日。
「為什麼?」我愕然問,「為什麼瞞著我?」一剎那百感交集,又驚又痛。
香雪海沒有給我答案。
「為什麼?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他們可以騙我,但不應作弄我,他們怕什麼?怕我在訂婚禮上鬧笑話?他們對我的估計未免太低了點。」
想到叮噹竟然如此對待我,更像啞子吃黃連一般似的。
香雪海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胸膛猶如被大鐵錘錘中。
「為什麼?」我絕望地問。
「事情過後你可以親自問她。」
「我不相信。」我憤然說,「我不相信叮噹會跟趙三,她根本認識他在先。」
香雪海默然。
「告訴我,你沒有幸災樂禍。」我搖憾她的手。
「當然沒有。」香雪海嘆口氣。
「也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看到報紙,便趕來見你。」她的眼楮告訴我她說的是實話。
「你怎知我來了?」
「問趙三。」
「我要立刻趕回去!」我站起來。
她抬起眼,「人家就是怕你在身旁,有理說不清。」
我大力用拳頭敲桌子,杯子碟子都震落地下。
「大雄,請你控制你自己。」她勸我。
我緊閉眼楮,用雙手捧著頭。
叮噹很清楚我,如果我在他們身邊,他們不會有一個順利的訂婚禮,我對感情無法拿得起放得下。
我大力握著香雪海的手。
她說︰「你握痛了我的手。」
我失聲痛哭。
她扶我回房間。
「你真的愛她,是不是?」香雪海溫柔地問我。
一剎那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被拋棄的痛苦抑或是失去叮噹的恐懼,人類的感情太復雜,是不是為了愛,我也不知道。
我捂住臉,「不,他們不該騙我……每個人都知道了,連孫雅芝都同情我,他們在一起不知有多久了,依我的猜想,是那本書,寫那本該死的書時開始的事。」
「你是愛她的,不是因為此刻的哀傷,你一直愛她。」香雪海嘆氣。
到房間我用濕毛巾敷著額角,「膚淺的詭計,出賣朋友,我不會原諒他們。」
他們又何嘗需要我的原諒,一切不過是為了要支開我,待我回去的時候,一切都木已成舟,什麼都冷下來,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叮噹對我失望,我明白。在她對心理醫生的話中說得很清楚。
她原先以為我有一顆不變的心,後來發覺在我們的感情生活中多出一個香雪海,她在驚慌之下便走向趙三,趙三生命中的女人太多,她反而有種安全感,什麼都是注定的了。
事情就是那麼簡單。
我抬起頭來。
「想通了?」香雪海問我。
我點點頭。
「真不愧是聰明人。」她稱贊我。
「叮噹會後悔的。」我說。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個失戀的男人都是那麼說。」
我往臥椅上一躺。幸虧還有香雪海這個好友在身邊。
心仍然牽動在發痛。
多年來我並沒有好好地去了解叮噹。我太玩弄瀟灑,以致失去了她。
「仍要回去論理?」
我心灰意冷,不予答辯,「你呢,香,你來到此地,是為什麼?」
「我是個什麼都不做的人,無所謂人在哪里。」
「總有個目的,為風景、為生意、為朋友。」
「你期望中的答案是什麼?」
「是來救我的。」
「好的,我特地來,是為救你來的。」
我並不見得因她這句話而振作,我說︰「我遭有錢有勢的現代馬文才所害,而九妹又變了心。」
香雪海笑,「大雄,你這個人,實在一無可取,唯一的好處,也許就是那股熱情的憨勁,但不知怎地,在我眼中,你卻是一個可愛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深吻。
她懂得欣賞我,遠比叮噹為多,但是我第一個看到的女人,卻是凌叮噹,現在叮噹已經變心,我是否應該另作考慮?
我高估了自己。
我暫時還做不到。
「到我家來。」香雪海說。
「你本家是在蘇黎世。」
「對,到我家來,做一個上賓,」她說,「你會喜歡我的家。」
我要離開這里,一切是個騙局,什麼收購公司股權,這是三十六計中叫「調虎離山」之計。
以火攻火,我只好來一著「走為上著」。
第二天我就跟著香走了。
私人七座位噴射機在等我們。
「你的飛機?」我刮目相看。
「不,朋友借給我的,我不需要。」
「不需要又備有,方是真正的奢侈。」我夸張地說。
香雪海微笑,「那麼讓我說,我不喜歡這種排場。」
「不喜歡是可以的。」我點頭。
風很勁,天開始涼。香穿著寬袍大袖的斗篷,別有風味,那張不化妝的臉孔永遠略見憔悴,但那種風情偏偏又在眼角的細紋中露出來。我擁住她的肩膀。
我說︰「你永遠都是那麼神秘。」
我與她住在郊區的鄉間房子,風景好得像明信卡,對著湖泊,農人正在收割麥地,雖然用的是新型機器,但是也風味十足。
香的兩個僕人是一對老夫婦,並不說英語,而我听得出,香的德語是流利的。
那夜我們吃香味濃郁的肉餅。
我說︰「我永遠也不要回香港。」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個失戀的男人都這麼說的。」
我為之氣結,「給我一點同情心好不好?」
「還是來杯甘香的愛爾蘭咖啡吧,明天我們坐馬車過約書亞三世路去兜風。」
我心酸地想︰我有什麼心情享樂?我的情人拋棄了我。
「你沒有怎麼樣吧,」香問,「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裝出一副為愛仙欲死的樣子。」
「真正被你累死,愛情是很重要的。」我說。
「但不要乘機販賣廉價的眼淚,泛濫的傷感。」香說。
「我愛叮噹。」
「她確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我很高興你那麼說。」
「她有格。」
「正確。」
「但是她還年輕。」香雪海說。
「你也不致于那麼老。」
她莞爾,「請不要將我們兩女作比較,我無意取替她的位置。」
「一切因你而起,你說你要追求我,但是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之後,你又離開我。」
香笑意更濃,「每個失戀的男人都這麼說。」
我悻悻地說︰「哼,現在你摔不掉我了。我總得抓個人填補我寂寞的心。」
「大雄,我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那夜,我躲在床上讀叮噹的小說,讀至流淚。
她的筆觸非常細膩,人物性格充滿靈魂,我懺悔未曾早點領略她的心中的真感情。
我取起電話,想撥到香港去,但又放下。
天蒙亮,暖氣熄滅,我感到涼意,鑽入被窩內睡去。
醒來時三天前的日報與早餐一起送上來,第一版下角便有凌叮噹的訂婚啟事。
我問︰為什麼不索性結婚呢?在麗晶酒店筵開八百席請客撐死親友好了,為什麼嚕里八囌的訂婚?虛偽。
他們都曾經對我這麼好。
趙世伯、趙三、叮噹,都是我至愛的人,都出賣我,古龍的武俠小說說得對,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敵人,因為他們才知道你的弱點。
真荒謬,唯一可以相信的人竟是香雪海。
因為她無所求,所以最是高潔可愛。
要是我身邊有個錢,我當然留在此地跟她度過一輩子,現在,我悲哀地想︰我仍然得回去面對一切。
我推開報紙與早餐。
香雪海出去了。
女僕同我說︰「醫生,看醫生。」
這里那里,總听懂一兩個字。
看醫生?不是早就痊愈,為什麼老看醫生?